（续第45期）

三

卡斯特罗，这个7年前投身议会选举的年轻人，现在靠武装起义获得政权。以暴力手段推翻暴虐政治，从理论理性角度说，具有天然合法性，但是有变质的危险性。推翻专制体制，是为建立以人权和民主为根基的文明社会，而不是建立新的专制。眼下，暴政的倒台和革命的胜利来得这么快，这对一个33岁的青年来说，似乎太轻易。作为一个有政治抱负的人，他的行为很快显示出心智和性格的重大缺陷。从少年时代以来他那种强烈的专横意气、暴怒脾气和偏执性格，正是何塞马蒂70年前从领导独立战争的两位将军身上敏察到的东西。这种性格缺陷加上勇气十足而刚愎自用、知识浮薄却口若悬河，为他重蹈前人专制之路提供心灵沃土。

他和战友们立即展开两项事业：社会变革和政治迫害。第一年，新政府发布了1500多项法令，加速推动社会变革，颁布土地改革法案，没收国人财产，没收外国人土地，分配给农民耕种，开展医疗卫生和扫盲运动，在全国实施免费教育。

但是，必须指出这个政权的另一种行为，它蕴藏着未来一切苦难的根源，它将使社会变质、民生贫困、心灵卑微、民族颓败。革命军进入哈瓦那，立即兴起一场政治迫害和镇压异己运动。巴蒂斯塔政权的官员和军官受到指控、立即枪决。许多人仅仅因为思想观念的不同而被视为罪行、判处死刑。卡斯特罗学过法律，做过律师，现在大权在握，却废弃法律、抛弃公正、剥夺被告的辩护权，不是对自己所学专业的嘲弄么？

卡斯特罗无视立宪和法治这个大政原则问题，无视政府行为需要运行于法治轨道，不能容忍不同观点或自由观念。当这个小小岛国庆祝革命10周年时，它的监狱已经满满囚禁了两万名以上的政治犯。

新政权镇压异己、取缔自由、侵害人权、没收私产，既仇视外国资本，又敌视本国人才，不仅大商人、大种植园主资本尽失，中产阶层包括医生、律师、各种专业人士亦沦为贫困。面临枪决、监禁和赤贫，他们只有逃亡海外、重建人生。逃亡者们的首选之地是一海相望的美国迈阿密。据卡斯特罗说，1959年至1962年，27万余人逃亡美国。他们在迈阿密建立起海外最大的反对卡斯特罗政权同盟。这些逃亡者绝大多数是白人，他们是古巴社会的精英力量和各界的专业人才。

卡斯特罗贸然采取产业国有化政策，极大地伤害了本国的经济发展和企业活力，也严重伤害了与强邻美国的关系。新政权剥夺的大型企业，绝大多数是美国人的产业。美国政府采取惩罚性措施，冻结古巴蔗糖进口，限制与古巴的贸易额。1961年1月，美国与古巴断绝外交关系。古巴立即陷入经济凋敝，迫切需要国际靠山。

为摆脱内外困境，卡斯特罗寻求共产党阵营首领苏联为自己撑腰。1961年12月，他忽然宣称自己是至死不移的马列主义者，令人目瞪口呆。认祖归宗之后，他对苏联的仰赖名正言顺，苏联对他的支持责无旁贷。

德、意、日三支法西斯势力覆灭，以美苏为首的两大阵营进入冷战时期。古巴的投靠，正中苏联下怀。这个加勒比海岛国，位于西半球，地处中美洲，北面直逼美国，南面可控拉美，地理位置绝佳。有如一艘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古巴对于苏联全球视野中的霸业具有不可估量的战略价值。

古巴投入苏联怀抱，对美国的战略利益和国土安全构成威胁。这一点在紧接而来的古巴导弹危机中得到证实。1962年，苏联在古巴全岛秘密部署42枚中程核导弹。这一举动激怒美国。10月22日晚7点，白宫的年轻总统肯尼迪发表电视演说，下令以军舰“隔离”古巴，同时谴责苏联这种欺骗行为和战争挑衅，要求苏联立即拆除导弹；他警告说，从古巴发射的导弹，无论打到哪里，都将被视为苏联对美国的攻击，美国将发动对苏联的打击。

美国的56艘军舰立即南下，对古巴实施以800公里为半径的海上封锁线。此时，苏联有300枚核弹头，美国有5000枚核弹头，是苏联的17倍。美国12艘潜艇携带144枚核武器悄然驶向苏联海岸；60架B52重型轰炸机携带196枚氢弹随时待命起飞；628架轰炸机携带2026枚核武器在全球待命。

苏联首脑赫鲁晓夫在莫斯科挥挥手，不睬美国的愤怒反应；莫斯科的《真理报》一片叫嚣；苏联的船队继续满载武器，横越大西洋，向古巴岛徐徐而来。

肯尼迪的战争计划：对古巴全面轰炸、武装入侵乃至对苏联实施核打击。10月24日，载有导弹的苏联船队掉转船头，悄然返航。白宫开始倒计时。肯尼迪等待莫斯科的反应。3天扯皮，毫无承诺。如果莫斯科仍不理会，48小时后，卡斯特罗政权下的古巴岛将在几分钟内被一片火云从地球上抹去，顷刻消除美国的肘腋之患。倘若苏联回击，一场核战争将在世界范围展开。这是东西方45年冷战中最危险的时刻。任何擦枪走火都可能导致一场核战争爆发。全世界屏住呼吸，分分秒秒关注加勒比海上的战争风云，密切注视佛罗里达海峡的事态发展。

10月28日，赫鲁晓夫又挥挥手，作出明智选择：苏联同意拆除部署在古巴的导弹。肯尼迪如释重负，立即告诫部下不可向媒体吹嘘此事，不可对苏联有任何轻侮之词。

此事没有输赢，事关世界和平；免于人类苦难，这是双方责任。在导弹危机高峰时刻，卡斯特罗要求赫鲁晓夫先下手对美国实施核打击。现在，这个惹祸招灾的顽童站在海角，恨恨怒骂，听凭老大哥撤除导弹的决定。

四

以前依靠美国，现在依靠苏联。古巴政权变了，依附性却没变。它招进苏联核保护伞，险些惹出灭国大祸，使700万古巴人葬身几十枚核弹头爆炸之火海。依靠苏联的经济援助，似乎安全些。苏联大笔一挥，以高出国际市场五六倍的价格购买亟待倾销的古巴蔗糖，以大大低于国际市场的价格把石油出售给亟待燃料的古巴。

自殖民时期以来，古巴种植园主和商人们抓住欧洲市场的需要，不惜毁林，大面积种植甘蔗，大规模建立糖厂，出口蔗糖牟取暴利，形成依赖蔗糖这种单一物产的脆弱经济结构。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古巴蔗糖大获利润，战后糖价跌落，古巴经济一落千丈。古巴的经济命运始终系于国际市场糖价的起落。

当新政权感到需要改变古巴的单一经济、发展多种经济、建立工业体系时，才发现奇缺专业人才。“革命”一时赢得贫苦农民的拍掌，却把知识儿女吃掉和赶跑。他可以立刻宣称自己是“马列主义者”，却不能一夜改变古巴的经济结构。革命并非万能，意志愈强愈糟。他搬来苏联计划经济模式，国民生产却直线下落，连个计划也拿不出，走投无路中，回到糖业老路。

1964年，苏联答应在5年里购买2400万吨古巴蔗糖。1968和1969年，古巴蔗糖年产仅370万吨。卡斯特罗革命豪气冲天，宣称1970年要创年产1000万吨蔗糖。党内的反对者和质疑者被他骂为懦夫、削官夺职。他可曾想到：如果他给古巴带来灾难，他应否承担责任？若不辞职，谁罢免他？大概他的革命和社会主义优越性之一就是自己屡错而永不下台。在他的鼓动下，全岛口号震天响，军民学生总动员，干部群众都下地，掀起糖产大跃进，一切为了1000万吨糖，无视自然规律和地力限制，无视经济发展的均衡性布局，结果以失败告终，大伤民气而怨讽腾起，为古巴经济带来灾难性后果。

苏联高价购买蔗糖，这貌似福音；卡斯特罗浮躁虚夸、急功近利，甘愿成为苏联的糖厂，使古巴的单一型经济及其对外的依赖性愈发深固。这误国害民的重大错误和无知无能的庸夫当政造成的严重后果，从苏联解体后古巴经济大崩溃再次显现出来。卡斯特罗没有实现经济自主，反而成为依傍苏联家门的附庸和食客，长达30年之久。

古巴小巧玲珑而卡斯特罗志大雄夸，人民的劳动热情严重挫伤，国民产值连年急剧下降，基本食品和生活物资极度缺乏，从1962年开始实行食品物品限量供应制，700万人民的生存降到只能维持生命的最低需要，这在古巴前所未有。

与经济困境和政府无能形成对照，古巴的一党专制却很发达。为强化个人独裁，卡斯特罗把自己的地位宪法化，他的意志和指令就是法律，不能质疑、不能批评。他从武装起义开始到掌权以来宣传的“民主”、“平等”、“法制”原是一纸空文。他建立一套以共产党为核心、属于看家狗性质的组织，诸如“共青团”、“妇联”、“保卫革命委员会”（听起来多像是“保卫专制委员会”）。这些组织渗透于社会各个层面，拱卫着一党专制政权。那些暴虐的政治前辈从来没有专制到这种地步。古巴异议人士、哲学教授桑切兹（Elizardo Sanchez）一言中的：“他们无须把我投入监狱，整个国家就是一座监狱。”

当年发动武装暴动被捕，狱方审问：“哪个知识界人士指使你这样做？”卡斯特罗回答：“何塞马蒂。”他在自辩中慷慨陈词地说，他要完成马蒂遗志，恢复1940年民主宪法，把权力归还人民。他一生最敬佩何塞马蒂的人格和思想，青年时代熟读马蒂著作，许多篇章背诵如流。何塞马蒂这句汉尼拔誓言——“我立志绝不把个人专制体制带给我的祖国”——卡斯特罗还记得么？

治国需要心灵宽仁和专业知识。心灵宽仁，是道义和人格素质，为人道和人权政治提供心灵根基；专业知识，特别是经济学知识，为国民生活和丰裕社会提供物质根基。卡斯特罗性格暴躁峻急、不能容人，言辞激昂、做事极端，以法律为专业却抛弃公平，不懂经济却代以意气，50年来古巴国穷民困、直落谷底。他那套治国把式与东半球两位老哥维妙维肖，皆属狱卒手段。政治上，为巩固权位，他无情镇压“阶级敌人”、反对派和异见者，不断清除党内做事较有同情心、带有自由化倾向的官员，不断宣传“革命”、“反帝”、“民族主义”、“我国优越”等陈词滥调。生产上，他大规模驱动民众，全民加班义务劳动，调动军队监督生产，靠“政治觉悟”而反对物质报酬，乞灵于“革命意志”、“革命觉悟”而蔑视经济规律；他念头一闪，脑子一热，就是古巴的一场运动和灾难。

对外，卡斯特罗鼓吹武装斗争、推广游击战术，要在所有第三世界国家掀起武装革命高潮，向拉美、非洲和中东许多国家诸如多米尼加、尼加拉瓜、阿根廷、玻利维亚、安哥拉、埃塞俄比亚、阿尔及利亚、刚果、叙利亚、戈列那达等等输出革命，派出7万军队和技术人员、多达30万人介入它国事务，一副超级大国、南美一霸、第三世界领袖架式；不服从他的，被他叱骂；吹捧他的，拔刀相助；它招致拉丁美洲国家全体制裁而极为孤立；它甚至一度与苏联较劲，与亲苏的国家冲突，被苏联制裁后立刻五体投地，与中共关系也由亲热而交恶，因为中共要求古巴在中苏冲突中站在中共一方而被古巴拒绝。

50年来，卡斯特罗满口革命、声声反帝、玩弄政治、耍弄经济，把这个最年轻、最富庶、最具文化活力和种族多样性的加勒比海岛国整治得骨瘦如柴、贫困交加，经济危机重重，社会死气沉沉。革命早已死掉，宝岛变成穷岛。暴力生出的专制政权和强人，成为镇压这个岛国50年不得抬头的一只恶兽。权欲私心和政治专制导致民生苦难和全面危机，这是古巴困境的症结。

让我们回顾几个历史镜头：1958年打游击时期，卡斯特罗通过电台发誓，要恢复宪法、实施宪政、消除政府腐败、举行自由大选；1959年上台3个月，他表态：“不要担心大选，一旦没有必要，我会立刻放弃权力。”一年后他变调了，说政府要无限期专制下去，他独尊共产党，取缔其他党派，取缔宗教，废除出版自由、结社自由、言论自由，政府掌控一切媒体，中央权力不受宪法约束。自古巴独立以来，历届总统虽然政治腐败，但无人敢取消多党竞争或废止全国大选。古巴国家首领和政府首领由卡斯特罗兼任，这是典型的拉美政治模式。革命至今50年，卡斯特罗依然大权在握，而美国自艾森豪威尔以来已经换了9位总统。

五

1989年之春，中国人民以道义和勇气、鲜血和生命为人类史结束冷战时代揭开新世纪第一页。北京学生和民众挺身而出、全国民主运动波澜壮阔、天安门鲜血流淌，中国的悲剧激起世界大震荡，引发东欧共产党阵营一场飓风：柏林墙轰然倒塌，东西德瞬间统一，捷克、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诸多国家将专制者赶下台，苏联解体，共产阵营灰飞烟灭。

古巴大难临头：苏联资助的数百个发展项目立即停顿，苏联专家全部撤离，苏联的廉价石油从此停止，苏联和东欧提供的大量食品立即中断，苏联提供的经济援助统统取消，古巴对外贸易拿不出硬通货，高达85%的贸易额顷刻消失，5年里国民产值自由落体般跌落谷底，古巴转眼成为拉丁美洲最穷的国家，“社会主义优越生活”的虚幻泡沫破灭，全国陷入经济崩溃和社会危机。卡斯特罗紧急宣布古巴进入“特殊时期”，要求人民勒紧裤带、作出牺牲、省吃俭用、共渡难关。“打倒菲德尔”的标语赫然出现在城市墙壁上。

各种物品严重短缺，人民生活一落千丈。社会运转所需的基本燃料和电力，人民生存所需的基本食品和物品，都陷于极端贫乏境地。公交运输瘫痪，汽车趴在车库，马车代替汽车，30万头牛代替3万台苏制拖拉机，手工代替机器，全国实行断电限电，严格限制食品定量，报纸停刊，电视中断，古巴回到蛮荒时代，似乎人力畜力是永动机，无须燃料做动力。古巴毫不走样地重复东半球一位老哥的旧路。

1962年经济大失败，古巴实行居民供应本，对各种食品物品严格限量，至今它仍是居民的活命本。以1990年为例，28种食品、180种消费品限量供应。每两年，居民可以买4条内裤或胸罩，两双袜子，一件衬衫；没有肥皂、没有洗衣粉、没有手纸、没有火柴、没有食油、没有面粉、没有蔬菜、没有水果；鱼和肉，常常数月不见。每人每月食品定量：6磅大米，3磅豆子，几颗鸡蛋。这些食物大约够吃10天。肚子饿？去黑市买高价粮。可是，钱从哪来？

古巴人民挣扎求生，乃至只能靠糖和水维持生命。民间流传着为生存、为果腹、为挣钱而发生的各种匪夷所思的故事。有人问：革命的三大失败是什么？古巴人会说：早饭、午饭、晚饭。

政府常年宣传与美帝“斗争”，这口号却变成自家国民挣扎求生的代名词：拼命找钱、找食物，不去工作而去耐心排长队，让全家吃饱、活下去，这才是每天的“斗争”。

古巴人的平均月工资是200至300比索，黑市一只鸡价格200比索，一条裤子500比索，一双鞋300比索。

卡斯特罗革命前，从1950年至1958年，古巴人均收入在南美持续高居第二位，仅次于石油产出国委内瑞拉。次年卡斯特罗掌权，古巴立刻直线跌为最穷的国家之一。卡斯特罗夸耀他的全民健保是革命的伟大功绩之一，事实上，在革命前，古巴的医疗服务并不比美国和加拿大落后很多，婴儿出生成活率和千人平均医生拥有率两方面位居世界前列，高于英国、法国、荷兰、日本等国家，只是医生多在首都和较大城镇。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