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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不虚此行
——北京劳教调遣处纪实(二十三)

野靖环

(接第108期

郭燕燕每天早上起来都大喊一声:“我还有21天!”……“我还有8天!”……

这些日子,没有劳动的任务了,可是郭燕燕比带着大家到C楼劳动还累。从早到晚,她的手一刻也不停地画着文盲版的23号令。原来的图有些很难理解,经过这一段的时间,有些字可以用新的图代替,她重新画。复印了15套,每套11页,她再用胶带贴上,这叫塑封。她的手都磨出了水泡,嘴里不停地发着牢骚。

这天早上她终于喊出了:“我还有1天!”

明天她就要被释放了。今天下午,当她把全部图画交给队长回来后,坐在我身边聊起来:

“我跟你说实话吧,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想起了我妈,可惜我妈46岁就死了。

你知道为什么包夹你吗?就是因为你才不在班里劳动了,这样一来,每天出去干活的人还不到一半,干活的时间也短了,出的活儿也少多了。队长发的奖金也少了,你断了人家的财路,人家能不治你吗?

你这样被包夹着,天天被骂着,谁能受得了啊,要是我啊,早就没法活了。我进来两次了,包夹过好多人了,还真没有像你这么坚强的,一个个的早都老实了,也有不服的,那就是绝食,死不了活不成的受罪吧。我是真佩服你才跟你说这些话的,可是你越表现得坚强,警察越恨你,她们的目的是要让你低三下四的当孙子,可是你根本就不理解人家的意思。你以为我们和警察是一伙的,告诉你吧,我们比你还恨她们!她们治起我们来,可比治你狠多了。

我上次在十班包夹郭丽娜,郭丽娜是个卖淫的,她一直不认帐,到这儿来还绝食。你都没见杨大那个狠劲儿,她和张宏拿两个电棍同时电郭丽娜,当场郭丽娜就昏倒在地下了,哆嗦了半天才缓过来。你要是看到那种场面,吓也得把你吓死,吓得我的腿都抽筋了。你想啊,我能不狠着点吗?我要不狠着点儿,那电棍就捅我身上了。

我第一次进来时,马建华给我‘扎针儿’,杨大差点儿没整死我。现在我要走了,还给她们干这些事,我不干行吗?我一天没离开这儿,就得乖乖地听话。

你知道她们的手为什么整天插在兜里吗?过去动手习惯了,哪个队长都练过几手,她那手动你两下你也受不了。你现在来了,享福多了。杨大不就是说你几句吗?不就声音大点吗?你还受不了。你就老实点吧,省得自已受罪。”

代元元也说:“我们都看出你还是想尽量做好,跟你说实话吧,你怎么着也是不行啦!我跟你说买了被子还得有麻烦,你一定要买。白花钱了吧?你就老老实实地呆着,也别想挣分的事了,我比你早走一天,咱俩一块熬吧。”

郭燕燕后来给代元元写了一封信,说到我:“转告野靖环,多从自身找找原因,要好好的度过劳教生活。”

8月2日,杨小梅分到了六班。她是第三次进来了。她说第一次在调遣处呆了3个月,被每人以800元钱的价格“卖”到唐山劳教所;第二次留在调遣处九大队当班长;这次进来又分到九大队。当天,袁源就对她说要把她留下。按规定,三进的劳教人员是不能留在调遣处的,但是九大队很需要心狠手辣的人。于是,杨小梅成了专职包夹人,成了警察的忠实走狗。

她比任何一个人的资格都老,又知道被长留了,就没有任何顾忌了,厚颜无耻地当起牢头狱霸了。新来的人不许说话,她可不一样,进门就聊开了:“这次来变化很大呀。我上次进来,在大厅抱着头蹲了一整天,现在让坐着了。上次听见队长的第一句话:‘从现在起,都给我低下你们的狗头!谁要敢看队长,小心你们的下场!’这次也没有这样的话了。

现在也不包筷子了。我一想起包筷子心里就打怵,包一天筷子手指头就肿了,吃饭的时候都捏不住小勺。这几个手指尖的皮都脱了好几层,总是麻木的。我在外面从来不用一次性筷子,一看见就难受。”

8月4日郭燕燕被释放。张小敏接替郭燕燕负责包夹我。卢静当了劳动委员,也被调进六班。可是卢静只在六班呆了一天就到十班包夹法轮功去了。

张小敏就是在大厅踩着鞋后跟罚站的。

卢静和我在海淀拘留所关系很密切,她管我叫“妈”,所以她当了劳动委员我很高兴,毕竟牢头狱霸里有了一个亲近的人了。

张小敏坐在我的右边,连着几天,她不停地和齐兆兰讲述她的“光辉”历史。

她今年才24岁,可是14岁就被送进少年管教所。20岁因吸毒被送进太阳宫戒毒所,她的手腕上有3个烟头烫的疤痕,那叫“太阳花”,是太阳宫戒毒所的标记。

太阳宫是一个高档戒毒所,表面上装修得很豪华,到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白天很安静,每个人都平静地干着自己的事。到了晚上,班长带着全班的人,把4个板凳排在一起,让张小敏裸体趴上去,然后,全班10个人轮流用皮带抽。按规定是抽300下,叫一声加100下。张小敏说她死死地抱住板凳,一声也没叫。

抽完了300下,把她抬进厕所,开始帮她洗澡。她趴在地上,一盆一盆的凉水泼到身上。刚开始的几盆水好像给火辣辣的后背降温似的,减轻了一点疼痛,后来就冰凉得几乎全身都麻木了。

50盆凉水泼完了,把她翻过来,好几个人开始用刷子从头到脚的刷起来,说她的脚心最脏了,使劲地刷;又疼又痒她忍不住腿乱抽动,马上就被两个人死死地压住腿,继续刷,一直到刷出了血才停止。

最后一关叫“打扫卫生死角”——用3个牙刷绑在一起,刷阴道,刷出血就算打扫干净了。

她在床上趴了3天。

第四天能下地了,但是脚疼得站不住。开始烫“太阳花”了,可以自己烫,如果自己下不了手就有人帮你烫,张小敏是自己烫的。

这次被抓,在派出所被电警棍击昏了两次,警察把一本厚厚的北京市电话簿垫在她的胸前,然后猛击一拳,她立即昏过去。被拳击的胸口看不出任何痕迹,一直到现在她还是总说胸口闷得慌。

杨小梅也说着,她上次进来时,进班之后也是要“立规矩”的,新生每人都要被搧嘴巴,全班都动手;有不动手的,或者不用力搧的,大家就再搧她。这次好像没有这种“规矩”了。

齐兆兰说:“我来时就没有了。”

关键词:十班罚躺

大厅里传来了哭声和一阵叫嚷声,哭声越来越近了,伴随着哭声还有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我用余光注意着门外,只见三四个人匆忙从筒道闪过门口。我看清楚了,地上有一个人被两个劳教人员拖着胳膊,快速往筒道里面走去,一个女警察紧跟在后。那个被拖着的人大声哭着,十班的门哗啦啦关上了,听不见哭声了。

过了一会儿,小哨把杨小梅叫出去。晚上,杨小梅回班搬东西,她到十班担任包夹重任。

第八天晚点名后,一个人抱着行李进来,杨小梅跟在后面,队长锁上门。这就是在十班被包夹的人。她睡在门口右面的床上,在我对面。

史丽娜值后夜,杨小梅主要负责那个人,我的床前没人坐着了。

我一直想知道十班被包夹的人是什么样的,现在看到了一个,原来是个60多岁的农村老太太。她慢慢地铺床,杨小梅不停地催她“快躺下!”

我都替她着急了:还不快点睡觉!

那个人刚躺下一会儿就起来了,杨小梅问她干什么,她说撒尿。杨小梅说:你刚躺下就撒尿?不行。那个人只好又躺下,一会儿又起来还是说要撒尿。

杨小梅就让她撒尿了,尿完之后回到床上坐着。

杨小梅说:“躺下。”

那个人说:“求求你让我坐一会儿吧。”

“不行!”杨小梅一边说一边按住她的肩膀往下压。

那个人躺下了。我很奇怪,谁都盼着上床的那一刻,这是人生最大的享受了,怎么还有睡觉时不赶快躺下的人呢?

夜里,我又听见了说话声。我睁眼一看,那个人蹲在便盆上,杨小梅催她起来,她说没尿完,杨小梅非得让她起来,她还是蹲着。杨小梅就站在她身边踩她的脚,她也不起来,杨小梅又揪着她的头发使劲拽,她只好起来了。我也起床下地小便,想让杨小梅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那个人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我看着看着睡着了。

早上起床后,我看见那个人的胸牌上写着:姓名:蔡广霞,年龄:50岁,罪错:盗窃,劳教期限:一年。一会儿,杨小梅从九班睡觉回来,让蔡广霞抱着被子去十班。

晚上,又回来了,这次把洗脸盆也带来了。

第二天早上,她们没有出班,和大家一齐行动了。

杨小梅笑着说:“你们看她,躺了10天,瘦成这个样了。大肚子没了,两个腮帮子都瘪了,像个没牙的老太太。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她10天就拉了一泡屎,那些肉都上哪去了呢?”

陆续的听到蔡广霞的情况。

杨小梅的说法:十天前刚进九大队的时候,在大厅不按规范坐着,队长几次让她坐好,她也不听,就罚她站着,她不站,坐在地下哭起来。这种反抗可了不得了,队长让其他劳教人员把她拉起来,结果她不但没起来,反而躺在地上了,所以就把她拖到了十班。让她躺了三天就老实了,老实了也不行,躺着背23号令。丫还一个字不识,连名字都不认识,算我们倒霉,教她可费了劲了。

大队长杨亚楠说:“你不是想躺着吗?叫你躺个够。”

这一句话,蔡广霞在十班躺了十天十夜!

蔡广霞的说法:俺一坐汽车就迷糊(晕车),俺在拘留所就没敢吃早饭,在汽车上就迷糊的呕了,下了汽车就想在地下躺躺,人家不让。一到这里就看见那些女警察咋那么厉害,把俺吓哭了,俺更迷糊了,怎么也站不起来。她们把俺拖到十班去,把俺的手脖子都掐紫了。这里的警察真狠哪!俺干渴的不得了,也不让俺喝水,后来给俺一点水,俺要坐起来喝水她们不让,俺不会躺着喝,喝一口就呛得咳嗽。不让俺吃饱了,就给俺吃半个馍馍,也不给俺吃菜,躺着吃馍馍沾点菜汤,太受罪了。俺再也不来北京了,俺再也不捡破烂了。

蔡广霞是河南南部偏远地区的农村人。她和老伴都没文化,可是两个儿子都考上了高中,家里实在供不起,大儿子就不上了,到北京回收废品挣钱供弟弟上学。小儿子学习刻苦努力,今年考上了一本,但是没有去报到,他说一定要考上全国重点大学,将来才能找到工作。大儿子也结婚生子了,蔡广霞来北京看孙子。

她的大票上写着:盗窃了工地上的2根木头,价值68元。她说不是盗窃的,是从一个人手里花30元买的。

今天的早饭是蔡广霞10天以来第一次坐着吃饭,她吃了2个馒头。这10天把她饿坏了。

管班队长李颖来了,表情严厉地命令我:“野靖环,你负责教蔡广霞学习。”

我马上就回答:“是。”

我是被包夹的对象,能让我有一点儿事做,我还是很高兴的。

李颖问:“你说,你几天把她教会?”

我说:“我不敢说,我不知道她的理解和记忆的程度。”

李颖耷拉着脸说:“你想不想教吧?”

我赶紧说:“是。”

“那我就告诉你,她背会了7条,你让她一天背一条。”

“是。”我只好答应。

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字都不认识的文盲,而且一句普通话也不会说。五十岁的农村人,她根本就不理解23号令的意思。

我立即开始教她背《劳教人员守则》第八条:“努力学习政治、科学文化知识。不准旷课、迟到、早退,不准违反课堂纪律,损坏教学设施和器具。”

这一条里,她只明白“学习”的意思。当她把这一条背会的时候,她的脑子里是一个一个的图画相连的,这个图画也还会出错。例如“努力”,图上是一把弓箭和一个梨。告诉她,这个弓箭就是“努”,反复多少遍之后记住了这两个图形了。可是过一会儿再背时,脑子里出现了“弓箭”和梨,她就说成“弓梨。”

这样的学习有什么意义呢?纯粹是折磨人!

没办法,必须接受这种惩罚!我俩挨着坐,我说一句,她说一句。从早到晚我是不停地说,她是不停地学。结果这三天背会了8、9、10三条,可是前边那七条她又忘了。

李颖来查题了,发现蔡广霞忘了前面的7条,朝我发火了:“你诚心捣乱哪?让你教3条,你就让她忘了7条,我看你是不想教了。”

我说:“李队长,文盲有一个反复的过程。我是急着把这3条教会了,再从头巩固,所以就没有随时复习前面的7条;再有两天的时间就能巩固了。”

“野靖环我告诉你,你不想教就算了,别跟我过不去。”李颖生气地说。

我知道又有人向李颖说我的坏话了。

(未完待续)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09期   2013年7月12日—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