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林小区位于成都的西面，一环路边，距中外驰名的杜甫草堂不远。1980年代后期，这儿还是茫茫无际的稻田和菜地，就被眼光毒辣的房地产商看中，开发了本市最早的商品楼群。

老威的牙医哥哥，牙关咬紧，拿出积攒多年的四万多块钱，买下底楼的三居室，却不敢入住。因为无路可通，更有无人收割的稻谷和蔬菜泛滥成灾，演化成绊脚的野草野藤。

1989年深秋，老威不幸被上帝选中，沦为几十栋六层水泥空楼的首位住户。原由是上亿人民卷入的民主革命被镇压，全国军警密布，通缉令铺天盖地，而他在六四大惨案当晚制作的《大屠杀》诗歌朗诵磁带却广为流传。他害怕被捕，只得藏匿于此。苦夜难眠，就点根蜡烛，鬼影一般呆立窗前，遥望繁星闪烁的城市灯火。

这个午夜，12点，另一鬼影隔着玻璃摇晃，是诗人胡冬。老威竖起衣领，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毛毛雨下着，几条狗在荒地流窜着，两人中途刹步，撒尿。那时候的一环路，不太宽，勉强够错车吧。路对面的成都中医学院墙外，还留少许菜地。他们在菜地旁跺脚刮泥，穿过人行道，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中央，偶尔迎面来车，也不晓得避让。胡冬道，我他妈的就想死，就想听急刹车的嘎吱，很刺激。

过了通惠门、抚琴台、宽窄巷子，过了若干街口，两人抵达人民公园背后。从前这一带叫“少城”，是满人聚居地，共产党来了，把许多老街名都改掉。胡冬站在一虚掩的双扇木门前，宣布饿了，就率先入门。不料内里还有十多米的鸭肠暗道。远远的尽头有一盏灯，待他们泥鳅一般滑过去，正巧见识了老板娘诡异的笑脸。一圈屋檐加一小屋，五六张矮桌，全挤满食客。他们识趣地靠在门槛边，门神般静候了一刻钟，才轮到上桌。一人一碗炖得开花开朵的猪蹄，配以碎葱和蘸碟，再一人二两枸杞泡酒，渐渐，他们感觉在秋雨中冷却的血热了。松开排扣，胡冬道：这个国家呆不得了。老板娘插话道：国家呆不得，可老妈的蹄花还吃得嘛。四周食客应和道：对对，老妈的蹄花巴适，骨头都煨酥了。老威苦笑道：这四川人的胃，真比家仇国恨还厉害！宋朝文豪苏东坡，被政敌陷害,发配到南蛮地盘，命差点丢了，却还潜心研究猪肘的烧法，因而才有流芳至今的“东坡肘子”；更有明朝歪才金圣叹，遭砍头时，还琢磨“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是不是“有火腿味儿”。听老一辈讲，旧时代的成都人，早已习惯了军阀混战，两三里内外，那厢皇城坝炮火连天，这厢少城还是茶客盈门。而那厢的玉带桥，大拨人还在等麻婆豆腐。据说有颗不小心的炮弹，落当街炸了，两边平房的瓦片稀里哗啦，于是众人鼓噪：快起锅快起锅，下一颗炮弹来了，就吃逑不成。不料灶边大师傅却纹丝不动，回道：宁愿吃逑不成，也不能砸了招牌。

老板娘再度插话：书生家，莫借古讽今哦。其实学潮那段，估计在座的好吃嘴都上过街，反过腐败，我还免费赠送了几十根猪蹄，结果如何嘛？虱子小百姓拱不翻共产党的铺盖。吃吃，管逑他的。众吃客再度应和，管逑它的，有万年的百姓，没千年的江山。

胡冬听不下去，起立买单。出了巷口，他们顺着大街，来到天府广场——当时叫人民南路广场，更早时叫皇城坝，有酷似北京天安门的城楼、门洞和围墙，为明朝修建的“贡院”，也就是省府考试的所在。文化大革命中遭摧毁，改建成“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展览馆”，简称“万岁馆”。他们在成都的心脏地带东张西望，回顾六四前后，这儿曾聚集了十几万人，民众与军警对峙，潮汐般起起伏伏。那厢发射催泪弹，这厢却喊：莫慌，国产的歪货嗅不倒人。直至烟雾弥漫，许多人瞎了，才边揉眼边喊：西德进口的真货！嗅倒牛哦。

历史如转轴的戏剧，随着枪响，沸腾的那面嘎然消逝；寂静的这面，黑幕，路灯，望不透的街道和楼房，还有矗立在我们头顶的毛泽东塑像，据说这是全中国留存至今的最高的毛像，也终归要消逝。胡冬又饿了，老威惶惑道：才走几步路，咋又饿了？胡冬道：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不吃干啥？老威想不出该干啥。正好老毛脚下一字排开十几家鬼饮食，他们就随便落座了。

“鬼饮食”这个名词，最早见于写《死水微澜》的本土作家李劼人的笔下。在旧时代，成都及周边的许多名小吃，都是起早贪黑、走街串巷的小贩发明的，例如夫妻肺片、麻辣烫、赖汤圆、龙抄手、叶儿粑、莲子羹等等。一挑担，一风灯，再爆起一吆喝，匆匆往来的夜游神们，不得不刹步，安抚一番蠢蠢欲动的口胃。当然也包括归来游子的乡愁。

斗转星移，挑担换成了平板三轮车，拉着蜂窝煤灶、炒锅、蒸锅、防尘纱罩、超大雨伞以及各种美食原料，汹汹出街。几十年前小贩的简陋营生，也换成了下岗职工的糊口手段。老威要了小碟的腌卤猪拱嘴、猪耳朵、猪尾巴，还要了煮花生、炒蚕蛹，加四两酒，才二十来块钱。可男女主人都忙得团团转，嘴里还不忘念叨：承蒙照顾生意，多谢多谢。

他们继续滋滋有味地吃喝。雨密了，又疏了，渐冷的血再度热了。胡冬突然冲出伞外好远，看天好久。他曾是四川大学文学社的骨干，在校园排练主演过奥尼尔的《天边外》。而眼下他乘醉吐露，自己终身的愿望，就是创作一部戏，叫《子路之死》。

老威被深深震撼。一年后，胡冬与一英国姑娘结婚，随之远赴重洋，不再还乡。而老威在铁窗内，在一部叫《黑道》的长篇里写道：两行泪水滚过胡冬的脸颊。我是个可怜的戏子，我的内心一直在排练，场景、对白、独白、道具、脸谱，我已无声地预演过几十次。当黄昏我从噩梦里醒来，夕阳映红的窗帘上，我朦胧看见众多人物，演员和观众，上帝也从天庭的包厢里俯下身来。云的掌声，风的掌声，城市的背脊与大自然摩擦而起的压倒一切的掌声。甚至六四的冤魂们也会从血污里站起，飘向我的戏院。老威，同我一般美丽的男人，你知道我平生最大的欲望吗?不是诗或酒，而是自编自导自演一部叫《子路之死》的戏。子路终身为圣贤驾车，在被剁成肉酱的瞬间，还忙着整理衣冠。老威，你来演圣人孔子。

时光不会倒流啊，胡冬。

会的!会的!在我的舞台上!胡冬对着空无一物的雨夜叫道，我就是子路，哪怕被现实的刀剑砍成肉泥，也要先把帽子戴端正。

这一夜，他们走走停停，光顾了十来处鬼饮食，露天的，屋檐下的，大街口的，陋巷里的。撑了醉了，就起身活动；感觉不太撑不太醉了，又坐下吃喝。那样一个精神发霉的低谷，所有的文人都消沉，都无望，他们又能干啥？一对空拳砸天砸地，骨折的还是自己。鲁迅称，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可他们既不愿爆发也不愿死亡。于是就束手待毙。

不久，老威被捕。入狱四年又出狱，重返白果林小区，一切早已巨变。银杏路、百寿路、罗汉路、中新路、金琴路，他就是找不着回家的路。他在闹市的迷魂阵中走啊走啊，累了，就坐街沿歇歇，不想再走了，就叫辆三轮车，兜圈儿啊兜圈儿啊，终于掏不够车钱，被车夫揪住不放。

幸而白发苍苍的父亲赶到，时光顿时倒流，父亲的目光碰巧穿过纷乱的人堆，捉拿住自小好斗的儿子。第二天，便衣警察接踵而至，下达了短期内不准离家的指令。

老威皱着眉头与警察对视，直到双方均咧嘴傻笑。老威问：不走动，靠啥吃饭呢？警察不答，旁边的老母却嚷嚷：靠我吃饭嘛，你的肚皮能装几碗嘛。

于是只能划地为牢。夜深人静，父母也沉浸梦乡，他才逃犯一般出笼。游荡之际想起胡冬，从地域上，两人已相隔万里，可在回忆中，他们却在某处鬼饮食对酌。

还是天府广场，还是暴君老毛脚下，老威在一字排开的鬼饮食中随便落座。由于囊中羞涩，他只要了炸酱面、煮花生和酒。刚吃了一口，平地就起一阵喧哗，老板手忙脚乱地收摊。桌凳都是折叠式，便于打游击战，所以转眼间，老威跟前的面碗就不翼而飞。惶急中，他丢开筷子，抓一把花生揣兜里，而老板来不及收钱，即跳上三轮车，猛蹬飞逃。

满世界都是三轮车，满世界都在飞逃，汤汤水水，一派狼藉，有的连桌凳都来不及要了。可人腿再快，也跑不过轮胎。况且，城管的车队四面八方包抄，奔任何去处也将遭逮个正着。三轮车收缴，锅碗瓢盆砸个稀巴烂，蜂窝煤灶烟尘滚滚。接下来，女人哭男人骂，城管一再威胁，谁谁胆敢影响市容，抗拒执法，就得进班房。

闹剧持续了多半钟头，城管们拉警笛舞警棍，驱散群众，五六辆车子满载而归。老威作为旁观者，悲愤难当，却无可奈何。

鬼饮食的悠久记忆被瞬间现实粉碎，虽然唇齿间尚存酒菜的余味儿。老威无处可去，只得回家，延续无色无味儿的噩梦。

他要记录这底层的噩梦，生存的艰辛，人鬼混淆的酸甜苦辣麻。

2010年9月8日，星期三，于成都远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