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精佑，著名的“福建三网民”之一，因为替受到冤屈的林秀英制作讲述视频而被判一年，于2010年7月4日出狱。福建三网民案牵动了全国各地网友的心，在三网民案开庭审理的时候，有好多网友自发赶到福州声援他们，此事也成为网民由线上声援转到社会行动的标志性事件。为了认识游精佑，了解他入狱前后发生的事情和他的想法，我对游精佑进行了专访。

张永攀：小时候谁对你的影响最大？

游精佑：应该是我父亲。

张：他的什么品格、做的哪些事情影响了你？

游：我在“一五一十”网站上写有一篇《我的父亲》。他的勇于担当，不推卸责任的品格影响了我。他一般不会抱怨别人，任何事情只是自己默默地去做，把别人遗留下的工作或者缺陷弥补起来，却从不居功。善良和悲悯是不用说的了。农村生产队队长是吃力不讨好的。当别人觉得生产队长有油水，要争，他就退出来；到大家都不愿意干，要他当，他又接起来干。我一个堂哥，家境很糟糕，自己又有点智力障碍，但会干体力活。我父亲带着他干土工帮手，给他计划开支，节省下来的钱，帮他联系医院，治疗好了静脉曲张。当时我们不想让父亲管这事情，因为堂哥本人智障，代他管钱会引起别人误解。父亲说：这个毛病不治好，他以后连粗活都干不成了，怎么生活？

张：你父母都信教吗？你们家是怎样的一个信仰或者宗教氛围？

游：我爷爷那一辈就开始信教。信教家庭父母会督促小孩子参加宗教活动，每天晚上做晚课，祈祷。

张：天主教每天都会有晚课、祈祷吗？

游：是，以前还有早课，现在只有大人会坚持，周日还要做礼拜。

张：你们村子里是不是有很多家庭都信教？

游：信不信的各半，附近有的村庄大多是全村都信，但有的村信的少。

张：你有和你的爷爷交流过宗教的事情吗？

游：没有。我爷爷不太交流。据我姑妈说，我家宗教是随我奶奶嫁过来的。天主教在婚姻上有个要求，双方一定要都信教，而且要有宗教的婚配手续，否则办酒席亲戚朋友都不会来参加。

我爷爷也爱管公众事务，即便在家里经济条件差的时候，也尽己所能帮助别人。我奶奶生下我三叔后，就中风瘫痪。后来我父亲的两个弟弟都是家里没钱看病，很小夭折了。

我们村是小姓，那时候大村的强盗都是明抢的。一到夜里，一队人马过来，就抢东西，入户。我爷爷跟我说过他跟几个年轻人一起，在村口路边筑土墙，每天睡觉枕头下放把手枪。后来我在我家旧屋草房里面发现一麻袋的废弃手电筒，铁壳的，装灯泡的头部都用木头塞着。当时不知是干什么的，后来知道这是用来做手榴弹的。

张：你爷爷胆子很大吗？

游：很大。

张：体格很强壮的那种人？

游：不是，他体格跟我差不多，还略瘦。

张：你父亲在哪些方面继承了你爷爷？

游：我父亲继承了我爷爷的低调做事、执着的特点。他们其实都喜欢介入公众事务，我们家男的都这样，我哥哥也是。村里的事情，可能不是我们这样经济能力所能出面的，但我们都尽量去促成。我们都对那些有钱，但不喜欢公共事务的人不以为然。我们只是尽自己的能力，他人怎么做，不会影响我们。我父亲生病前，是我们建村教堂的策划人之一，他后来为此被拘留几天，但回来还是没事一样，继续做。

张：是不是你们游家这一支男子都天不怕地不怕？

游：那也不是，怕是会怕，只是更认理而已。有的人一看不是自己切身的事，或有风险，就会退却；而我们不会主动退却，会想怎么解决问题。

张：你父亲为什么被拘留？

游：当时镇政府认为教堂是违章建筑。他们拘留父亲没什么手续，我们乡下叫做“蹲石厝”，就是关在镇派出所的楼下，一两天，家里和村里的人可以去看望，送吃喝，属于半开放关押。

张：你们村子里的人对你爷爷和父亲是怎么评价的？会因为被拘留影响到对你父亲的看法吗？

游：那不会，大家都觉得父亲挺荣耀。很多人去看望，认为他是勇敢、能担当的汉子。对我爷爷和我父亲的评价是：老实，不占别人便宜。

张：你妈妈也喜欢帮助别人吗？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游：她会帮助，只是她首先要确保自己和家人。她经常劝我：你不要去管别人的事，事实上你帮不上，却害了自己受苦。她只是担心伤害自己的孩子，不是要我不去做善事。她自己很节俭，我每次回家都要处理她舍不得丢掉的剩菜。我妹妹给她买的东西，牛奶之类，她都舍不得吃。但是神父来村做弥撒时，她会把牛奶整箱整箱地拿出来给他们。每次弥撒献祭，她出手都是很大方，几百上千地给。家里租住着外地打工的人家，她也经常拿东西给他们。她念过私塾，虽然时间很短，但会识字，喜欢琢磨一些字眼的意思。前两年，我要她春节到福州跟我们一起过。事实上她害怕来福州，路上是怕晕车，到福州是怕寂寞，城里宗教活动少，没在乡下方便。

张：你小时候有过什么样的理想？

游：好像有一阵子老做飞翔的梦。

张：为什么你后来成了桥梁工程师？

游精佑：那是误打误撞，我自己的愿望是当医生。第一志愿是上海医科大，第二志愿才是西南交大。选桥梁专业只是觉得桥梁比较特别。

张：那你应该是班里的尖子了。

游：我的中学不行，那年高考只考上我一位本科，第二位差我70多分。有人告诉我那年我的高考成绩是县里第七名。大学，我在班上的成绩很一般。我们班是试点班，全校在土木和机械系选拔两班各28名，作教学试点。

张：你觉得你这人脑子聪明吗？

游：不认为我聪明，但我觉得我做任何事情，喜欢找到合适的方法。找到方法后，解决问题的效率会高，不浪费资源。我喜欢有全局感，在做事过程找到自己的位置，及时调整自己。我是个自负的人，但不自信。我随时可以调整自己做事的方式，但方向不会改变。

张：你怎么觉得自己是个自负的人呢？

游：傲骨？诸如此类。有恐惧，但很容易克服，不喜欢畏惧。

张：那你会不会做一些明知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游：会。如果自己做，就可以引起其他人参与，或说自己的行为可以给他人信心。事实上很多事情，不是自己一个人可以做得到的。我喜欢团队感，自己做不到，有别人学样，总会有一天做出来的。我不喜欢等一切条件都成熟后再行动，很多事情是动态的，每耽误一刻，都产生后果。而且等待或许就是躲避的借口。我认为很多事情是需要莽汉的，虽然我自己尽量不去做莽汉，但如果当时缺少莽汉，我会去客串这个角色。

张：你认为对真理的向往应该战胜对威胁、危险的恐惧吗？

游：是的，畏惧会使生命的意义降低，所以要尽量避免。萨特好像也有类似的观点。事实上每个人的境况不同，他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只是逃避的方式我比较厌恶。无谓的损失要尽力避免，但只要牺牲有意义，我认为还是要去牺牲的。意义跟具体的价值是有区别的，价值比较功利一些，意义更形而上。

张：你在福州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有一些遭遇不公正的人找你？

游：知道的人会来找。

张：有多少人找过你？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事情？

游：人数不是太多，主要是冤案，拆迁访民。

张：为这些事，跟福州的司法机关有接触吗？

游：我不会跟他们接触。

张：那你是怎么帮助那些访民的？

游：安慰他们，帮他们理清思路，尽量叫他们走司法途径，丢掉上访的梦想。如果什么建议都提不出，又看他困难，就给一些钱，让他先生活，再讨公道。就这几招。

张：你在上网的时候看到征集签名、募捐什么的，你会参与吗？

游：基本都会，有的时候看情况确实不方便就不签，但会想用其他方式弥补。

张：你做这些事情，有没有想到有一天福州的警察会找你？

游：有。

张：那你为什么还坚持做呢？

游：正当的事，没被正当地理解，这不是做事人的错。他们来，我就有机会跟他们沟通解释，让他们了解，以后误会就会减少。但现在我的想法可能会有些变化，有的警察个人可能会理解，但支使他们的人不一定。

张：你是怎么样认识林秀英的？

游: 看了网络文章后，打电话联系上她。

张: 哦，是你主动找的她？和吴华英一起吗？

游: 是的，主要是要拍视频，叫吴顺便上来看看，学学而已。

张: 这么说吴华英只是在旁边看了看而已，她发表意见了吗？

游: 没有。

张: 你看到的福州政府的新闻发布会，是在拍摄视频之前还是之后？

游: 拍的过程中，别人告诉我了发布会的内容。

张: 在你知道发布会的内容之后，你什么态度？

游: 我认为他们说他们的，林秀英可以说自己的。但出于现实考虑，我提醒林要更加注意所说的内容要尽量客观。

张: 你有没有想到这个视频对你之后的影响？

游: 有。最多是有关方面会找我谈话，我很清楚这个事情不会触犯法律，当然是正常理解的已经明示的法律。

张: 有关方面找你谈话没有？

游: 没有，直接就带着手铐来了。

张: 在发布视频之后多长时间？

游：6月25或26号视频上网，吴华英31号被抓，我是7月5日。

张: 你是不是在制作的视频后还专门加了一句话？

游: 是。因为核实了一些事情，觉得林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说的一些话有疑点，为慎重起见，就加了那么一句，大意是：以上内容只代表讲述着立场，不代表记录者观点。

张: 在监狱里面你也会天天做晚课吗？

游: 是。每天早上、晚上。这是跟家里进行精神交流的很好方式。

张: 你觉得宗教在你这一年当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游: 桥梁，精神桥梁。与家人之间的桥梁，化解苦难怨气的桥梁。和家里人通信不方便，但我们互相知道，这一刻大家都会在祈祷，在做同样的事情，这对心理慰藉是很有好处的。

张: 在这一年当中，每一天都是很平静地度过吗？

游: 想到家里人的时候，特别是遇到小孩高考之类的事情的时候，会不平静，其它时间基本很平静。第一次开庭前，还抱有希望，后来发现法院也已经沦陷，人就变得比较平静了。

张: 和里面的人，被关押的、还有看守人员相处得如何？有什么难忘的事情发生吗？

游: 相处得很不错。比较难忘的事情是，任何人开庭，大家都会关心，都想当事者可以轻判。我感到习惯再不好的人，也都有温柔的一面。

张: 在里面你有没有发泄过冤屈的情绪？

游: 没有。我会跟他们讲事实，讲其中的法理关系。

张: 有效果吗？

游: 有，但这种效果的基础很脆弱。

张: 你在3•19之前知道有网友声援你们吗？

游：不知道现场会有网友，只知道网络上有人写文章。但我知道现场会有一些认识的朋友会来。

张: 在3•19庭审现场你见到那些素不相识的网友了吗？

游: 我看到现场有很多人，知道肯定有不认识的网友来声援，看到王荔蕻大姐扛着摄像机，别的人没看到。

张: 3月19号的庭审就进行了1分钟，是吗？

游: 法官宣布开庭，先问被告和辩护律师有没有什么新材料要提交。我们摇头表示没有，然后问公诉人有没有什么要提交，公诉人说：鉴于需要补充受害者的有关资料，建议法庭延期审理。然后审判长就朝两位陪审员转了一下头，没说任何话，然后宣布：合议庭同意公诉人的意见，延期审理。刘律师举手要求发言，法官根本不看，收拾东西，扬长而去。剩下我们在那里发愣，所以我说这次审判是个阴谋。

张: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游: 刘律师开庭前会见告诉我当天是宣判，而且法官电话里跟他确认了没有新补充的证据。估计他们是看到庭外的局势，不敢宣判。事前，刘律师对结果预计还比较乐观，我自己不乐观，老林律师也不乐观。第三次开庭，官方把警戒线拉得挺远，就是担心宣判有罪后，庭外会失控。我当时不知道外面有些冲突。

张: 4月16号那天开庭，外面的场面你看到了吗？

游: 我注意到了，警戒线很远，而且我看到一些标语，看到我的名字。宣判后出来，听到车外有人喊我的名字。法警问我西南交大什么意思，我说是我的母校，他说看到外面有这个，于是我知道我的同学也来了。

张: 看到这些场面的时候，你有什么感受？

游: 感受到一种力量。第一，我根本没抱会被判无罪的希望，但通过3•19的反应，我想这个案子的价值已经实现了。我被判一年，不至于太难过。第二，通过我的庭审陈词，我觉得我该讲的话已经讲出来了，至于他们要怎么处理，我确实也不是很关心，这本来就是丧心病狂的事情嘛。第三，看到那么多人开始行动，说明大家的恐惧感少了，有勇气为“不相关”的事情站出来了，我自己很欣慰。我不认为社会一下子可以改变，但大家开始行动了，这个改变就是一个飞跃。

张: 范燕琼跟她女儿静怡说，因为她的文章导致你和吴华英入狱，心里很过意不去。你怎么看？

游: 我根本不认为我的遭遇跟她有关系。

张: 那你对你的两位辩护律师怎么看？

游: 福州的律师当时的定位很明确，就是联系人。但他很够意思，使我对内外的信息比较畅通。刘晓原律师是很敬业也很有激情的律师，他为这个案子付出的精力是惊人的。我对他们的工作非常满意，也很感激。如果这个案子只牵涉我一个人，而且是老林和刘律师搭档，那庭审应该会是非常精彩的，我坚信这一点。

张: 庭审当中两位律师有非常出彩的辩护吗？

游: 有，老林做了很细致的现场调查取证工作，刘律师对这些素材运用专业知识进行发挥，非常棒。第一次开庭，公诉人在回应林秀英为何未受到任何追究的时候说，林起初只是提出民事赔偿要求，只是在遇到范以及我们之后，才想到要追究有关人员的刑事责任。这时候老林把林秀英的上访材料给刘律师，刘律师很有激情地宣读了这上访材料中的主要部分，指明林秀英一开始就是要追究有关人员的刑事责任的。这等于抽了他们一耳光。

二审的时候，比较精彩的是我们对法庭安排的两位证人的质证。对法医鉴定证人，律师问及：即使严晓玲死于宫外孕，是否能排除当时有受外力因素导致输卵管破裂？证人说没办法排除，外力也会导致输卵管破裂。法庭见势头不对，只能匆匆让证人退庭。第二个证人是KTV股东，当被问及为何他也有警方笔录又要出庭，而我方要求证人法庭均以已有笔录为由拒绝我方证人出庭时，后来法庭也匆匆让证人退庭。

张: 你觉得你们这个案子受到普遍关注的原因是什么？

游: 我自己倒没感觉到是因为言论自由，感觉是因为司法的荒谬，使大家感觉到一种普遍的危机感，一种现实的威胁。

张: 你失去自由一年，出来后什么感觉？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吗？

游: 按我的性格是要捋起膀子跟这些人像屠夫那样干的，出来后还是感觉到气愤和荒谬。但仔细一想，简单的仇恨确实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需要做的事情是尽量把被中断的生活延续，这是家庭的责任，也是一个人的基本责任。以后要不断地深入挖掘这个案子的有关细节，分析，让有关人员不容易躲避，他们要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要承担自己该负的责任，不能躲在体制的幕后施恶，一了百了。最佳的方式是把他们拉进来，一起反思人性，反思这个体制对人性会有怎样的扭曲。

张: 在这一年当中，你最想感谢的是谁？

游: 对我来说最感谢的个人是王荔蕻大姐，还有我的家人。还有冯兄、小凡等，因为我们早就认识，所以我让他们吃亏一些，不排在此列。王大姐可说是以前不认识的人。当然，更重要的是感谢那一大堆心怀“鬼胎”的“草泥马”这个群体。

张: 这一年的时间的起伏，你有什么样的收获？

游: 个人私下的收获是：自由，少了很多顾忌的自由。原先在单位还是有很多顾忌的。其次是这一年的考验，孩子豫璟成长得很好，这使我很欣慰。第三是我认识了很多兄弟，包括你和何杨、阿尔等等等等。看到自己在一年之内得到这么多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弟，那种幸福感，真是难以言表呀，哈哈，在冷漠的沙漠中，有这些绿洲，以后可以互相支撑着做很多事情的，可以使我们各自追求很多有意义的生活。

差不多就这些，以后希望我能多赚些钱，可以给大家经济上一些支持，我觉得这是基础，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去赚钱，但朋友兄弟里面，一定要有人在赚钱，有人在思考，有人在做各种各样不赚钱但是有益的事情。

张：谢谢接受我的专访。

游：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