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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刘文彩家乡采访录(节选)

裴桑

在共产党拼力打造的四大地主形象中,知名度最高的可能便是刘文彩了。周扒皮是小说中的人物,黄世仁是戏剧中的人物,南霸天是电影中的人物——只有刘文彩,确有其人。但,是否确有其事——共产党所宣传的“事”呢?

当年,执政党动用了强大的国家机器、资源,用了20余年的时间,全力打造了荒淫无耻、杀人如麻的大地主、大恶霸刘文彩:有庄园、有牢房(水牢、地牢)、有刑具、有血衣、有人证……还有“新中国”的艺术创作——大型泥塑《收租院》;几十年铺天盖地的宣传报道;“水牢”受害者冷月英声情并茂的血泪控诉……仇恨象燎原烈火,在神州大地上疯狂燃烧;无数地富在烈火中灰飞烟灭。

几十年又过去了,历史慢慢还原了它的本来面目。最有代表性的“水牢”、“地牢”等早在1988年便改换了标牌;说了无数谎言的冷月英也留下临终真言:“是他们要我这样讲的”。

文革结束已30多年了,但刘文彩罪恶展览馆仍在接待千万慕名而来的参观者,导游仍在向人们讲述地主罪恶和《收租院》的故事。

我曾三次前往刘文彩的家乡大邑县安仁镇,采访了刘文彩的孙子、刘文彩的厨师、刘文彩的佃户、雇工、乡邻等,以下是其中一部分。

刘文彩的“狗腿子”之死

在庄园陈列馆里,有一组著名的泥塑——《杀人霸产》。解说牌上写道:“刘文彩老公馆的修建和扩建历时十多年,先后搬迁农户22户。刘益山这块屋基地紧邻老公馆,刘文彩曾数次向刘益山提出购买要求,但均被拒绝。1941年5月13日,当刘益山请其亲戚杨建民、杨义和、杨久安三个农民帮忙插秧时,安仁乡乡长刘绍武命曹克明将三人枪杀,并以“窝藏匪类”为名将刘益山送进乡公所关押。刘益山被迫卖出了这块屋基地。”

《杀人霸产》泥塑的左边是三个农民,其中一个中弹倒在另一个的怀中;右边的泥塑是个打手,一手叉腰,一手握枪,正冲着农民开枪,旁边还有一条气势汹汹正要扑上去的恶狗。

那个打手是根据真实人物塑造的,他叫曹克明,被说是刘文彩的狗腿子。

2008年6月7日,我在大邑县安仁镇维星街56号采访了曹克明的儿子曹登贵(1938年生)。以下是他的讲述:

我老汉(爸爸)这辈子很冤,但是我不敢把真相写出来,怕把他当年那顶“反革命”帽子又给我了。

我老汉算是个“知名人士”,千千万万的人都看过泥塑《收租院》,他就是其中那个枪杀贫下中农的形象。

其实,那根本不是事实。那三人是县里通缉的职业土匪,同刘益山是亲戚,那天他们来刘益山家,当天还请裁缝来裁丝绸,量做衣服。附近的农民发现了他们,就跑到乡公所报告。乡长刘绍武立即召集人前去捉拿。那三个土匪都带着枪,而且枪法很好,刘绍武不敢冒然进去,就叫我老汉先进去探虚实。我老汉穿的长衫子,他把枪藏在衫子下。进去后,一个土匪看见了他,便伸手到口袋里掏东西(后来证实是掏烟),我老汉以为对方掏枪,便马上开枪。当场打死了两人,一人逃出房外后,被外面的治安队员打死。情况就是这样。

1949年冬月我老汉因此事被抓了起来,后来查明那三个人的确是土匪才把他放了。这事本来同刘文彩毫无关系,但是刘文彩同刘益山有关 系——刘文彩想买刘益山的地来修房子,或者拿房拿地同他互换,刘益山不干。刘文彩想软化他,便给烟馆、茶馆、饭馆打招呼,凡是刘益山来吃喝,不收刘益山的钱,他给了。但刘益山还是不干。

解放后,为了搞阶级教育,把这两件事扯到一块儿,说打死那三个人是因为刘文彩要霸占人家的产业。上面指示当时的镇长安海山把我老汉找去,说要搞个阶级斗争展,教育下一代,要他承认自己是刘文彩的狗腿子,打死的三个土匪是贫下中农,所以要打死他们,是因为刘文彩要霸占刘益山的土地。后来,他们又要我老汉去充当“杀人霸产”故事里的泥塑模特。我老汉是个贫民,他当年与刘文彩也没得任何关系,但解放前,他参加过袍哥会,因此解放后给他戴了顶“反革命”帽子。我老汉害怕,只得按他们说的办。上面威胁他:“你敢翻案就得去劳改!”他没得法,只得充当“打死了贫下中农”的“刘文彩的狗腿子”。他后来为这事悔恨得很,因为他没有逃脱劳改的命运。

他去劳改是为另一件事——说刘文彩庄园里没有水牢。1958年,刘文彩庄园被建为展览馆,展示地主阶级的罪恶。我老汉也去参观(当时参观不要钱,后来要5分钱,现在当然很贵了,要50元)。“水牢”故事出笼时,本地民众议论纷纷,都说从未听说过刘文彩家有过水牢。当年刘文彩家起火,镇上去了好多人帮忙救火,我老汉也去了,火灭后大家又帮忙打扫清理,直到来日中午刘文彩请他们吃了饭才离开,所有人都没有看见那里有水牢。

有人问我老汉:“曹二爸——晚辈喊他二爸——你当年在里面进出过,里面是不是真的有冷月英坐过的水牢?”我老汉说:“这儿解放前遭过火灾,我们来打火,啥子水牢哟,这儿原来是刘文彩装鸦片的货房。”此事不久被政府知道了,当时没有抓他,后来为了把议论水牢的事压下去,杀鸡给猴看,政府就把我老汉拿来开刀。他们骂我老汉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你龟儿,我们党作政治宣传,搞阶级斗争,教育下一代,你倒来胡乱说,偏要说冷月英坐的水牢是鸦片馆。你这是造谣!”

其实,文革时有人写大字报,说冷月英没坐过水牢。这个人叫万红云,原来是刘文彩长兄刘文渊家的厨师。解放后,万红云有一次生病,打针打漏了,手上留下一道疤痕。后来要编刘文彩的故事,上面找到他,要他说手上的疤痕是当年刘文彩指使狗腿子打的,并为这个故事专门设计制造了一条弹簧钢鞭。万红云从此就进入了“家史演讲组”,并到全国各地去作血泪控诉,成了仅次于冷月英的二号人物。

文革时两派斗争,万红云和冷月英各在一派。万红云先写出大字报,揭露冷月英不是刘文彩的佃户,更没坐过水牢。冷月英等人也写出大字报,揭露万红云手上的疤痕是解放后打针留下的。两个诉苦明星互相揭短,闹得安仁镇人人皆知。

这事让上面非常尴尬,后来他们考虑到冷月英的影响更大更重要,于是就把万红云驱逐出“家史演讲组”,又把《收租院》里万红云挨打的塑像撤了。不过,那条专为万红云订制的弹簧钢鞭却被留了下来,编成了另一个故事。

万红云只是被逐出去,我老汉则是被抓进去。1966年5月份的一天晚上,上面派镇上的干部王明轩、李银松来抓他,罪名是造谣,因为他说刘文彩家没有水牢。当晚就把他捆送大邑县公安局。他在大邑关了段时间,不久县法院就以造谣罪判了他15年徒刑。

80年代,邓小平上台后开始平反冤假错案。老汉去申诉,法院答复:你这个事是搞重了,当时过“左”。于是,法院将他改判为5年。这个改判已经没得实际意义,这时我老汉已经劳改14年多,马上就要满刑了。我老汉出狱后,想不通,为一句真话就劳改15年。他去找县法院,县法院不理。他又到地区法院,地区法院也不理。他想到自己这一辈子实在冤枉,一时想不通,就在县法院门前服了毒——吞的老鼠药。那是1982年,他71岁。

他死前曾对我说过:“你要为我申冤啊!”但是我不敢把真相写出来,不敢为他申冤,我怕把他当年那顶“反革命”帽子又给我了。

刘文彩厨师的讲述


讲述人:刘玉林(90岁,安仁镇瓦窑村5组)


采访时间:2008年6月7日


地点:安仁镇川湘路125号

我是民国36年去给刘文彩当厨师的,在那儿干了两年。他喜欢吃我做的陈皮鸡、贵州鸡、麻子鸡,另外他还喜欢吃熏的腌肉。五老爷(刘文彩)这个人撇脱(四川话——不讲究),吃饭不挑剔,一个素菜豆腐汤,有腌肉呢就吃点腌肉。他不吃鲤鱼和鲢鱼,喜欢吃手掌长的鲫鱼,其它鱼不吃。说他经常吃鲍鱼、鱼翅,没得那些东西,我从来没见过。鸡脚鸭脚他不怎么吃,即使吃,就吃点用盐泡了去掉骨头的脚爪。

几个奶妈给他喂奶?没得那些事!里面有个刘二姐,离了婚的,在那儿经管点财产。除了她,就是打杂的多——烧水、扫地呀这些人。后来有两个说白话(谎话)的人,一个是冷月英,她说她坐了水牢,里面哪点有水牢?没得那个事,她说的话一句都听不得。她是积极分子,想往上爬嘛,提高嘛。还有一个就是肖龚氏,她说她挤奶给他 吃,说白话。这些都是错了的,实事求是嘛。但是,那个时候我不敢说。

大斗进,小斗出?没得那些事!找青年人给他输血?这个事我不晓得,我进他屋只是送饭收碗,就是有那个事我也看不到。

五老爷对我很好,我干了两年,从来没挨过他吵。他说话不是那种哼哼烘烘的,都是好生说。我头年去,没干多久,我女人上街来了,那是二三月份,我去找五爷关(给)两石米,他立马就答应。后来我走了,他还补(多)给我16斗米,我没要。后来是薛副官写个条子叫我老丈母去拿回来的。

采访后记

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们的党和政府铺天盖地地推出了一个人间妖魔、吸血鬼刘文彩。水牢、钢鞭、血衣……生活上,大地主刘文彩更是极尽骄奢淫逸,燕窝人参、鸭脯鱼翅、鲍鱼龙虾……更令人发指的是,还强令几个奶妈给他喂人奶,一些青年人给他输血。

当时,我每天上学,都要从那些宣传画前走过。生动的图片,精彩的文字,给我们刻画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地主形象。我没想到,几十年后,我能亲耳听到刘文彩当年的厨师的讲述。可惜的是,刘厨师年岁已高,听力极差,采访十分吃力。还有,他的口齿已不清晰,再加上当地的地方音,好些话都听不明白。

同当年我党铺天盖地的宣传相比,刘厨师的讲述实在是太“简单”了;同冷妈妈“惊心动魄”的故事相比,刘老人的目睹实在是太“枯燥”了。只是,我相信90岁的刘老人不会编造。

补记:刘玉林老人于2009年2月去世。

刘文彩帮我建家园


讲述人:陈克明(1928年生,刘文彩的雇工)


采访时间:2009年8月22日


地点:大邑县安仁镇吉祥街16号

我住在安仁镇民安村5组,解放前是安仁11保7甲。那一年,好像是1936年,一天晚上,有人把我家房子烧了。为啥烧?有个吴篾匠,是一个孤人,他原来的屋基卖给了刘辉林(音),卖了后,他去帮刘辉林碾米。他偷他(刘辉林)的谷子,刘辉林就把田拿给我们做,不给他做了。吴篾匠因此怀恨我们。一个晚上,他把酒泼在我们墙后面堆着的草把子上,点燃。我们是草房,有14间,“轰”地一声就烧起来。一刻钟都没得,14间屋就全部烧完了。

我老汉去求为刘总办(刘文彩)收谷子的徐达三:“徐大爷,你到总办那儿去帮我们说一下,我们这么惨,全都烧了,我家十几口人,怎么办?”

当天下午,刘总办就来了。我老汉给他下个全礼——跪下磕个头。总办说:“起来、起来,你们人伤到没有?”我们说,人没伤到,只是猪没有跑出来,烧死了。总办说:“我去找两个人来看一下。”他找了X汉轩(音)和刘四爸,一个是包工头,一个是泥工。他们来看了后,第二天就开工了。

这期间总办还找了保长蒋奂村(音),叫他来帮忙整这个房子,材料不够就由五爷买,在他那儿去报账,反正要包修好。花了多少钱我们不晓得,只晓得是100个工,给我们修了同样的14间房。我们穷人送点啥呢?凑了只鸡,一个小盒盒,拿去给总办表示一下,人家花了那么多钱嘛。

我们下面还有一家也是刘总办帮忙修的,还在我们之前。那是刘清云(音)家,他家是烤火时把房子烧了。

1943年,我还不到15岁时就去给刘总办干活——修文彩中学。买木料、买板条、买石灰,全是我去,没叫泥工师傅去。我三个口袋,一个是我自己的钱,一个是师傅的伙食钱,一个是主人的钱。钱用完了又去拿就是了,又不起(查)账。

我们在学校干活,刘总办来转了耍,你不要招呼他,不要理他,埋头干你的。如果你停下活来招呼“总办您来了”,就整拐了,用现在的话说,他不喜欢拍马屁。现在当官的,乡长、镇长,你要不招呼他,他不安逸(不高兴)你。刘总办正好相反。中学修完后,我又在老公馆(现在的陈列馆)里干活。

那些年,逢年过节,尤其是过大年(春节),附近的穷人都要去找他,“总办,今年过不起年”。他一般都给一斗米,至少给五升米,一斗米嘛42斤半。他对穷人很有些好。

交租的时候要招待饭吃,还有人专门去吃饭——帮别人挑谷子,去后就在那儿吃饭。

有件事我印象很深。当时,一亩田交一石谷子,有些人是一石二。有户人家狡猾,把谷子打了后,藏一部分,剩下的堆在那儿。来收租的先生——解放后叫“狗腿子”——看到交不够,就说:“你要坐班房(牢房)哟。”那个人就抱一床烂棉絮,叼一根水烟,来找到刘总办说:“我今年种出来的谷子交不够租,先生说要坐班房,我来坐班房。”刘总办说:“哪个喊你坐班房?交不够算了。你回去,明年整(做)好点。”

我在刘家干活一直到1949年解放。解放后,1950年上半年,搞四大运动:清匪、反霸、减租、退押。下半年,10月份,学习土地改革。这个时候我就到雅安做活去了。后来我回来,听说老公馆里有水牢,一个叫冷月英的女人还坐过,此外还有地牢等等。我不相信,我在老公馆干过活,从来没见过。还有,收租是真的,但那个“收租院”是假的。那个弹子风机也不对,那是廖家的,我们租种过廖家的田,清楚。有些是别个做的事,他们搬到刘文彩身上。这都是那些反对他的干部给他安的,那个社会就是这样。他做的好事一点不说,不给他展出来,比如他修县中学,用了那么多田地,修好后他又捐了90多石谷子。

但是,我不敢说,老公馆是“阶级教育展览馆”,你敢说没得水牢?那些干部不整你呀?你说句真话就打成反革命了。外面的人来参观,干部就要给我们打招呼:“不准乱说话!”

解放后,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1957年)大鸣大放动员说:“你对毛主席有意见都可以提。”提嘛!提了你就走不脱!文化大革命也是这样,一句话不对头就把你抓出来,好多人都不敢说话,我敢有啥说啥?但是,人家刘总办做了好事,我不能反起说,我只得什么都不说。

当然,敢不敢说我要看什么地方,还要看是啥子人,是合适的人我才说。政府来调查的,我知道说不得,你晓得对方是啥子人?万一是要整你的人呢?

对了,再说说刘文彩帮我家修的那14间房子吧。它们在“大跃进”时全部被拆毁了。为啥呢?那时要搞亩产万斤,需要我家房子墙上的土泥砖去肥田,一下子就拆了。以后20多年我们一直没钱修房子。那些年,卖个鸡蛋是走资本主义,做点手艺要缴款,做点生意是投机倒把……直到改革开放,邓小平搞土地承包,我们才挣了钱,重新在旧地上盖起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