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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工厂与人权 —从富士康风波谈起(下)

林柏仪

前面我们谈到,如今成为“世界工厂”的中国,其劳动人权保障水平明显地亟待改革。而问题的来源,至少包括:隔绝于工厂之外的法律强制性,非人性化的军事化管理,威权国家与资本主义的附合体制等等。可说是由上到下,由宏观的政治经济到微观的工厂体制,织起了一片侵害劳动人权的网,将中国劳工紧紧地束缚起来。

我们怎么突破这样的人权侵害处境呢?中国的工厂人权问题,有可能获得改善吗?此次富士康的连续自杀风波,向全世界投下了颗震撼弹,也引起了全球工运和人权工作者的关注。这波以全球为范围的相关抗议、监督行动及其影响如何,值得我们仔细观察。

全球监督中国血汗工厂

先是在今年5月底,当富士康工厂发生了“九连跳”后,几位中国学者,发表了公开请愿:“呼吁国家立即终结以牺牲人的基本尊严为代价的发展模式”。参与的学者包括:沈原(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郭于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卢晖临(北京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潘毅(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副教授)、戴建中(北京市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谭深(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副研究员)、沈红(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任焰(中山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张敦福(上海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等9位知名大学的社会学者。

这样由中国学者针对中国工厂问题的公开声明,在过去相当罕见,引起了各界的关注。自此之后,各种新闻媒体,开始纷纷对富士康问题进行大规模的报道。国际媒体也接连跟进,一时之间,这个雇有30万名员工的“世界最大工厂”,第一次受到了全世界的持续瞩目。

接着,在全球范围内,抗议富士康工厂血汗管理的各界行动,随之此起彼落。在台湾,青年学生来到计算机展、鸿海集团(富士康母公司)的股东会上,发表谴责言论;也有超过150名学者召开记者会提出公开批评。在香港,“大学师生监察无良企业行动”公开发声批评,也号召全球诸多知名学者共同谴责信息产业的“隐形制造”问题。在纽约的曼哈顿,劳工运动团体也至苹果计算机卖厂外发声,要求作为主要上游厂商的苹果计算机公司应当对此问题监督和负责。欧洲大陆上的德国也有类似行动,英国学界则发起了联署声明……直到今日,相关的行动仍未结束,学者号召的访调行动,也将亲自前往深圳富士康工厂继续观察。

总结来说,我们可以观察到,这一监督“世界工厂”的运动,至少有三个方面值得重视,分别是:一、串连跨国企业的母国人民;二、向供应链的上游厂商抗议;三、要求所在地政府负起责任。这些方面不只是在富士康工厂的问题上适用,对于诸多在中国侵犯劳动人权的血汗工厂,也值得未来的劳动人权运动援引参考。以下我将一一论述:

一、串连跨国企业的母国人民

在跨国企业日益甚嚣尘上的今日,表面上来看,我们越来越难判断一家跨国企业属于“哪个国家”。然而,多数的跨国企业尽管合资,实际上仍有其主要的“母国”。这个“母国”不但是这一跨国企业的主要资本来源,同时也是核心管理人员的重要参照对象,甚至该“母国的政府”,也对该跨国企业有着一定的影响和监督能力。

因此,作为监督劳动人权的运动者,我们有必要串连跨国企业的母国人民,在其母国进行监督该跨国企业的运动,往往更能有效地对该企业形成压力,改善相关连国家里的人权状况。这样的观点摆在富士康,就是要将施压的对象回溯到台湾,特别是针对富士康的母公司:鸿海集团。

在台湾劳工团体的主动串连下,今年的6月8日上午,诸多抗议者来到台北县土城的鸿海总部外集合。这天是鸿海集团的股东大会,劳工团体前来抗议鸿海在中国设厂管理不当、引发多起自杀的风波;并且一齐高喊“不要刽子手总裁”,要鸿海集团、富士康公司的总裁郭台铭为失职负责下台!

“出了实验室,就没有高科技,只有生产的纪律!”是鸿海集团、富士康公司董事长郭台铭的名言。而什么是“生产的纪律”?对于富士康的中国劳工而言,是7秒钟要重复一个同样的环节动作,一天要工作12小时,工作时间不能讲话,同寝室室友被错开休息时间等等的“军事化管理”。

不少人说,从台湾成长起来的台湾企业家历经兵役和戒严,身上往往留有着“军事化的血液”。台商到海外投资,甚至偏好找有统率经验的台籍退役将领担任厂长。如同他们在台湾找寻男性劳工,爱问的那句话“你有没有当过兵?”所反映,他们要的就是如同士兵一般听命的工人。

有谁想过,这套从台湾威权统治时期遗留下来的军事化管理文化,竟然能跟资本主义的生产体制有着极端良好的吻合。当台湾在1987年政治宣布解严了之后,戒严令依然长存在工厂之中。“戒严”的范围更是从台湾的加工出口区工厂,随着资本全球化和台商的足迹,来到了中国、东南亚和中南美洲等地。一座座依循军事纪律的工厂,吸纳了第三世界离开农地谋求生存的工人,在极端上下服从的压迫关系中,生产了以全世界为范围的各式商品。

一样的军事化管理,一样的自杀频频,只是这不是军营,而是搬到了中国的工厂。一个挤纳了30万人的超大型工厂。在这里,人没有名字,只是一个个编号?!

在台湾发起的抗议行动,要挑战的正是此一“剥削廉价中国劳动力”的血汗台商逻辑。特别是当150名学者发起联署,并在记者会上的一句“郭台铭是台湾之耻!”,引起了社会的高度关注。尽管此一批判不断遭受某种来自“民族主义”的质疑:“台湾人干嘛批评台湾人?”,但学者们的响应相当正确和清楚:台湾社会应该保护的不是跨国的政商共犯结构,而是民主价值与劳动人权。

大体而言,此一来自“母国”的批判浪潮,的确让跨国企业有着一定的压力。而富士康在承受“内外交夹”的压力下,终于不得不释出善意,在劳动条件上做出些许让步。尽管,在实际管理体制的让步程度上,还有待进一步的监督。

二、向供应链的上游厂商抗议

另一方面,对抗富士康公司的血汗管理,要放大到批判全球性资本运作;富士康生产体制的问题,要摆在全球国际分工的不平等下来观察,才能掌握完整的图像。

关键的问题在于,劳工血汗的付出,身处第三世界专司生产厂商顶多能有5%、10%的利润,而位于先进资本主义国家里真正握有品牌的厂商,却能握有30%到50%的巨额利润!也因此,在此波抗议富士康的浪潮中,有人提出了:问题不只在富士康,更在生产链中真正获取暴利的苹果公司!苹果应该“让利”!

或许,更根本地说,重点不只是在于“苹果要‘让利’”,而是 “苹果‘还利’来!”,还给谁?不是还给富士康公司、不是还给郭台铭,而是要还给富士康的广大劳工!

在此我们不费心争执商品的价值究竟是否主要是由生产劳工所创造,尽管苹果花下了多少的经费投入商品设计、技术研发、广告营销……但不可否认,没有富士康的这群中国劳工,无法撑起苹果行销全世界数千万只的I-Phone手机!资本世界中厂商跨国间的区隔和代工关系,无法掩饰第三世界工人为跨国资本创造出巨额利润的事实。不然,利润是哪里来的呢?

这样将血汗工厂的问题,指向供应链的上游关键厂商一齐抗议,已不罕见,甚至是面对当代资本全球化连结下的必要作法。举例而言,香港关注中国工人权益的组织“大学师生监察无良企业行动”,今年6月初前往富士康代工客户美国苹果公司位于铜锣湾的专门店抗议,引来媒体的积极报道。行动成员带着“血的苹果”标语牌及代表血汗工人的纸扎公仔表达不满,更将苹果总裁乔布斯的画像画成魔鬼,要求苹果为富士康员工的死负责。

除此之外,德国的非政府组织“德国观察”也前往柏林一家电子电器产品连锁店Saturn门前抗议。Saturn是德国零售集团麦德隆(Metro)名下的连锁经销店之一,而麦德隆与苹果公司一样,同富士康有多年的供销合作关系。他们期望揭露电子产品行业中存在的生产污染、“血汗工厂”、不公平贸易竞争等现象。

这样要求知名上游厂商介入的行动,其优点在于,能以上游厂商的命脉——品牌形象——为诉求,要求它积极监督供应链上的相关厂商。近年来从美国发迹的“反血汗工厂运动”,正是循着这样的路径,要求Nike, Starbucks, HP, Dell等跨国公司,要为其相关厂商是否侵害环境、劳工、社会等,负起监督责任。

再者,这样的行动,也才能让实际上彼此相连的生产过程,不受到不同的资本拥有者所切割,完整显露到社会上。还记得,当我在大学求学时,与朋友讨论到资本主义下工作的异化时,有人回应我:“苹果好像就不会这样,他们好像很重视设计时的创意与合作!”真是如此吗?还是“血汗”与“剥削”在外包代工中被掩盖了?

因此,一方面我们需要积极认清,光鲜亮丽、获利丰厚的苹果公司,也同样是富士康劳工悲惨处境的共谋者之一。在抗议富士康之余,不能够放掉这背后真正的共谋获利者。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要求苹果公司负起责任,改善富士康及其它相关连生产厂商里的劳动条件和管理手段。把不同阶段的资本和厂商串起来,一齐要为劳工负责!

这样的策略,对于如何监督中国日益广大与全球资本相连的各个工厂,应有一定的参照价值。

三、要求所在地政府负起责任

再者,我们也需要注意到,中国遍布全国的血汗工厂状况,和中国政府本身是脱不了干系的。唯有将中国政权拥护的威权资本主义发展模式纳入批判对象中,我们才可能根本地改善中国的劳动人权处境。

面对此次富士康的风波,在“终结血汗工厂、捍卫劳动人权”声明中,学者即正确地指出:“要负责的是偏袒资方、未能保障工人基本权益的中国政府。”

他们论述到:“被误导性地称为‘打工仔’‘打工妹’或‘农民工’的私营企业工人,是带动中国经济发展成为世界工厂的无名英雄,然而这些工人却必须面对艰困的劳动条件与户口制度的双重压迫。以富士康为例,虽然其员工每月的工资高过深圳关外最低工资,却不可能满足农民工全家移入城市生活的基本需求;其次地方政府多半不愿负担外来工人的社会保险、医疗保健或农民工第二代的教育经费。第三,中国的劳动法令并未落实。富士康所谓的‘工会’代表人是郭台铭的助理,因此该工会实际维护的是老板的利益而绝不是工人的权益;而且劳动合同法执行上也相当松散。而这些不合理的事情,在中国都合理合法!”

学者们高分贝倡议:“我们呼吁中国政府,尽快调高法定基本工资至基本生活需要水平,废除城乡或本地与外来者的户口区隔,并调整既有工会体制,把工会还给基层工人,建立公平理性的劳资协商机制。”这样的呼声,中国政府听到了吗?

不论是富士康或其它工厂,视政府颁布的劳动法令为无物,各种违法现象已为常态,而中国政府对之予以默许,甚至我们可以说,中国政府根本就是“有意的帮凶”,为了经济发展,不惜牺牲工人应有的法律保障,任由资方为所欲为!

对中国政府的施压,需要来自外界的关注,但来自中国本土的压力则是根本。基本上,目前中国不少维权组织的困境即在于:维权组织被局限在软性地关注中国的各种“非政治的权益问题”(如劳工、环境、性别等),但对于与权益问题相关的根本政治问题,则随时受到政府控制,倘若“跨越红线”,随时有遭政府镇压的可能。

面对这样的“红线压力”,一时的阳奉阴违也许是必要的。但我们不能忘记,各种劳动人权遭受侵犯的状况,中国政府依然应当负起责任,成为我们检视的对象之一。唯有如此,长远的彻底改革才有可能。

小结

此次富士康风波,显示出当代中国之所以人权状况低落,问题除了源自于采取威权统治的中国政府,还包括在中国横行剥削人民的跨国资本。这是中国当代人权运动关键性的双重挑战。

然而,很荒谬的是,当郭台铭在今年6月初,宣布将为富士康工人大幅加薪一倍后(由原来的900元人民币增加为2000元),各媒体纷纷转向,再也不关心富士康劳工的工作压力和非人道管理问题,而只在乎富士康的股价是否会因此下跌、其它同业厂商是否会面临加薪压力等等。彷佛,一切都只是“钱”的问题。富士康的工人加薪一倍了,所以富士康的工作问题也就不存在了。

当然,这也要归功于郭台铭和众多“自杀辅导”专家的共谋演出,将十多名自杀死者称为互相模仿的“维特效应”使然,或者片面宣称他们患有精神病、幻想症。郭台铭甚至还在媒体前将问题归咎于“自杀抚恤金”,侮辱自杀员工是“为钱而死”,于是宣称“取消抚恤金,就能减少自杀事件”。然而,媒体面对这些片面“言辞”,为何照单全收?他们问过富士康劳工的心声吗?关注过自杀者是在什么样的处境下,做出这样悲哀的决定吗?

从媒体的反应,我们可以发现,这已经是我们当代的一种集体意识:对于劳工人权的侵害,我们已是见怪不怪。问题真的被解决了吗?还是更加被稳固了?

台湾/中国;消费者/劳工;富士康/苹果;代工/品牌……一组组的差异和区隔间,我们隐隐发现故事有着相同的逻辑与连结。那席卷全球的资本主义逻辑,串起了不论是中国、台湾还是欧美国家工人阶级的苍白脸孔。

我们期许那天的到来:当工人在遭受异化劳动与种种压迫的时刻,除结束自己生命之外,我们能一齐选择做些什么,在团结对抗的行动中,在大声说“不”的过程中,找寻到如何掌握集体生命意义的关键挑战!

注:作者为伦敦大学Goldsmiths学院社会学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