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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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我和我的“右派”朋友

天龙

发生在中国的那场“鸣放——反右”运动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我时常想起那些“右派”朋友——包括知名的与不知名的。为此,我谨以此文纪念他们。

1957年的那场“反右”运动,虽然我也身陷其中,没有逃过劫难,而且以后几十年来为之受尽了凌辱与虐待,遭遇了地狱的苦难,但我却时常想起一个右派——至今我连他的名子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南方人,家在皖南某地。

1957年,我在大学读书,他也在我们的大学上学,他是中文系的学生,我在另一个系,互不认识,虽然时常遇到。那时我二十四岁,他大约已有二十七八岁了,带着一副近视眼镜,庄重严肃,不苟言笑,像个文人学者。在大鸣大放中,他“鸣”了什么,又“放”了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后来他成了右派。听我的同学说,他被揭发出来的一些所谓“反动”言论,其中有一首打油诗,我还记得:

家住高傲山头,
偶来游戏人间;
窥得世人如无物,
似小D一般。

由此,他就成了向共产党、社会主义“猖狂”“进攻”,被斗得死去活来,最后不堪侮辱和痛苦被逼自杀了。他第一次自杀是用一把修鞋的割皮子刀,他在宿舍,躺在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着头,用刀子割脖颈和喉管,由于疼痛,全身颤抖而被同室的人发现,自杀未成。但随之而来的是猛烈的批判斗争,罪名是坚持反动立场、对抗运动、与共产党为敌。没完没了的批斗、检查、交代、人格的污辱和精神的折磨,在不堪忍受的痛苦下,不久他又第二次自杀,仍像上次一样用割皮刀,但由于被看守得严密,这次也未死成。当然,其后的批斗更厉害、更猛烈,也更残酷。

一个人到了不堪痛苦、精神绝望的地步,最好的解脱,那就是速死。当人格与尊严受到凌辱,以生命去抗争,保卫自己的尊严,这就是“人”的价值。 大约是在五七年的六七月间的一天,党团员和积极分子们放松了革命警惕,这个“顽抗到底”的右派,乘人不备从教学大楼的四楼跳楼而死。一个生命消失了,一个右派从痛苦中解脱了,但这对当时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以及当局都毫无影响,死一个右派就等于死个蚊虫。他还被说成是畏罪自杀,是带着花岗岩头脑去见上帝的反动派。他的脑袋肯定不是“花岗岩”的,否则怎么会是脑浆崩裂?当时是,鲜血飞溅,尸体横陈,圣洁安宁的校园成了生命的屠场,没有人同情、痛惜,没有人为之哀挽。他死了,在别人眼里,他不过是个右派,而在我眼里他是“人”,是生命;虽然,他放弃了生命,可他选择了“尊严”——人的尊严。

毛泽东说:“抽象的‘人性’是没有的……”,就是说无需人性,只要有野性、兽性、恶性就行。从反右,中国人就离人性更远了。毛泽东为中国播下了“恶”和“仇恨”的种子,为中国社会留下了长久的祸根。今天,中国人的遍地横流千奇百怪恶行,不足为怪。

1957年初夏大鸣大放开始时,许多人都是相信毛泽东,积极响应他的号召,给党提意见,尤其是青年人——包括笔者。当时,大字报就贴满了校园,但随后就有党团员、积极分子抄录大字报——记录在案,反右之后,它们都成了向党进攻的罪证,写者也成了右派。

那时我正在安徽省某师范学院读书,大鸣大放开始后,从南京大学传出一份“雷戡大纲”(又名“南大二十条”)的大字报,其中有要求民主、自由、平等,发扬“五四”精神;要求党老爷开禁锢;要求新闻言论自由、要求出版、集会、结社自由;要求教授治校,反对党天下等等,共二十条意见,都是当时政治和社会的敏感问题。

这份大字报传到安徽各高校,受到广泛的响应;但反右开始后,因该大字报被打成右派的人也最多,我也未能幸免。事情起源是和朋友席凤楼的通信。凤楼是蚌埠人,我们同在蚌埠师范学校读书时是好友,1953年毕业后,我们分到不同的地方工作,但一直保持通信。1956年,我和他同时参加了高考,我被安徽某师院录取,凤楼却没有接到录取通知,于是他就仍留在原单位工作。

1957年的“鸣放”时期,我在给凤楼的信中谈到学校的生活、学习,当然也包括“鸣放”情况,并谈到我对某些问题的看法,其中也有“南大二十条”的内容。之后,凤楼把我的信又给别人看了,不想反右时,此事被同事检举,于是他就被划为了右派。随后,此事也追查到我的头上,我因此也被打成了右派。

被打成右派后,我被学校开除了,送回原籍,交人民公社监督劳动改造。到了文革时(1970年),我又因写“反动文章”定为“现行反革命”,判刑入狱10年。1980年,我出狱后到一所中学教书,现在我是“退休分子”。 凤楼被打成右派后,仍留在原单位工作,降职降薪。20多年后,复查他的右派问题时,在他的档案里找到了一张1956年华东政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才知道是他工作单位的头头有意扣下,没有给他,因为他与领导关系不好。

相隔40年后,1995年我与凤楼重逢,恢复了联系,两年后又突然中断。经多方打听,才知他已不在人世了。凤楼因右派而贫困一生,最终在病痛折磨两年后,于1997年7月去世,死时天降大雨,倾盆如注,苍天像是为之流泪动容。

反右运动已过去50多年,风楼1997年已经作古。那位不知姓名的右派,在53年前,为了自己的尊严就放弃了生命。但在生命与尊严之间,我选择了生命,但我失去了尊严——“人”的尊严。

在强权与暴力面前,我成了一个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的囚徒、奴隶。在这里,我无须诉说50年的痛苦经历,也不想向世人去诉苦;我知道凡是一个有良知的正常人,都会知道、也都能理解:在强暴、恐怖下一个失去尊严的奴隶、囚徒意味着什么。

但我还活着,还有思想和灵魂,这是任何强权和暴力都无法剥夺的。有时候我觉得人的尊严比生命更重要——就像那位不知名的右派,在屈辱中苟活,生不如死。这是一种选择,但是我无法选择,因为除了对亲人的责任之外,我还有更大的责任,向后人、向历史、向未来传递信息的责任,告诉人们:为恶者的残暴。这是一种社会责任。我不能逃避,这是活者的责任。

为了纪念在那场运动中的不幸者——所有的知名者和未知名的右派朋友——生者和死者。今天我们仍像50多年前一样期盼中国社会的民主、自由、平等、公正。遗憾的是,至今中国仍处在专制统治的政治阴影中。我期待,我等待,当中国一旦出现民主、自由、平等、公正,我将向你们——生者与死者、知名者与未知名者、天上的与地下的——我的右派朋友们,第一个传递光明的信息,敲响报晓的钟声。

我在期待,我在等待……

201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