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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不虚此行(图)
——北京劳教调遣处纪实(五)

野靖环

(接第90期


2009年11月19日。欢迎奥巴马访华,也被说成是“非法上访”,周围都是警察。
(此照片由跟踪的警察帮助拍摄)

 

关键词:求医

王福芳整理完被子之后,来到我床前,也不说话,就动手帮我整理起来。

“每班出两人北二!”筒道里传来了喊声。

齐兆兰马上说:“王福芳、李亚斌快去北二领活。其他人准备劳动了。”

王福芳出去了。我的腿早就蹲麻了,也站起身。突然一阵眩晕,眼前发黑,我赶紧抓住床栏杆站稳,可是手刚一扶床栏杆,齐兆兰就喊:

“野靖环,不许扶床。”

我说:“我不行了,头晕。”

她两三步走到我的身边说:“头晕也不行,有规定,不许扶床,快松手!”

我只好松开手,转身扶着学习柜坐在高板上,头趴到桌子上。

“起来!不许趴桌子!你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特殊!”齐兆兰尖着嗓子叫起来。

我没有动,我想趴一会儿就好了,让她说吧。紧接着齐兆兰又喊:“起立,立正!”

就听见别人拖着长声喊:“队长好——”

原来是一个警察走进来,她的身高有一米六八,身体不胖不瘦显得很强壮的样子,留着运动员的发型——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大队长,叫杨亚楠。这时我才明白齐兆兰是看见杨大在巡筒,故意尖叫着是为了让杨大听见。

杨大双手插在警服的裤兜里,径直走到我面前,她盯着我的胸牌看了一眼,叫我的名字说:“野靖环,你给我站好了!”

我站得挺好的呀,只是头晕,低着头,没精打采的。我以为她嫌我没抬头呢,于是我抬起头看着她说:“我头晕……”

“低头!你少给我废话!叫你站好了,脚并拢,手放好,你按立正姿势站好!”她声色俱厉地说着,“你们班长说了,这儿不许趴着不许靠着,你还趴着你还靠着!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行了!别跟我来这一套,到这儿来没有不行的。有病求医,查不出病就是伪造病情!”

我吓得腿软了,心咚咚咚地快跳出嗓子眼了,头胀得大大的。我也没做错什么事儿啊?我不敢说话了。她的目光还停留在我身上,可能是看我不说话了,才转身出去。

齐兆兰赶紧喊“立正!”

大家一齐喊“谢队长!”

等喊完这一套时,杨大的身影早不知道哪去了。

天旋地转,一屁股坐下来,不敢扶着也不敢靠着了。我平常的血压就比较低,以前休息不好就会头晕,在拘留所也发生过一次,还没觉得这么难受呢,血压就低到55-85,躺了一天就好了。我想如果大夫测出我的血压低,就应该让我躺一会儿了吧。这样想着就跟齐兆兰说我想看病。

齐兆兰说:“在这儿不能说看病,要说求医。写求医申请交给队长,队长批准了也得统一去,不能为你一个人去。”

求医申请有固定的格式和内容:

求医申请

我是九大队劳教人员野靖环,因扰乱公共秩序被劳动教养一年九个月。现因头晕请求外出求医。

                    九大队劳教人员 野靖环  2007年4月25日

 

 

我的手软得拿不住笔,字写得歪歪斜斜的。这份“求医申请”让我想起了昨天李队长说的:“牢牢记住你们的身份,你们是劳教人员!”

这几个“求”字把我变成了什么人?我只有在文学作品中看见过大臣对皇上说“求”;奴隶对奴隶主说“求”;杨白劳对黄世仁说“求”。可是,在调遣处“求”字不离口。

关键词:花安适

王福芳和李亚斌已经把原材料领回来了。今天的劳动是调遣处长期干的活,大家就叫“花安适”。

很简单,粘小纸盒,再把20个花安适洗液的小袋子装进盒子,再把200个盒子装入一个大纸箱里。

齐兆兰分工,有人粘纸盒、有人装洗液袋。刚干了一会儿,筒道里又传来了喊声:“新生拿着小椅子到大厅学习!”

还是坐在大厅西面的墙根。李队长挨个检查背23号令的情况。李亚斌都会了,王晓丽背会3条,我会1条,秦永宏背会6条,还有一个年轻的法轮功学员也会背6条,王燕霞只会背一句话“拥护共产党”,胖老太太一句话也不会说。

李队长气坏了,放开高音叫了起来:“三天背会,五天背熟!今天都第二天了,没一个能背出10条的,有的人连一条都不条!你们来干什么了?到这儿白吃饭养着你啊?”李队长用手指着王燕霞,脸朝着胖老太太说:

“她是文盲,还能说出一句话。你这么大岁数了,连‘拥护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制度’都不会说?你是思想有问题!你是对抗情绪!”

胖老太太赶紧说:“我会背这一句,刚才您让我背,我一下子没想起来。”

“站起来!你这谱儿还挺大的,还坐着跟队长说话!”李队长瞪着眼睛说。

在我身后,一阵小椅子的挪动声,胖老太太站了起来。

“野靖环!”突然叫到我。

“到!”我一边答‘到’,一边站起来。我心里有准备,肯定挨训。

“野靖环!”她又放开更大的声音叫了一声。

这次我没答‘到’,我抬起头,奇怪地看着她。

“低头!看我干什么?瞧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儿!你那么点儿声音答‘到’给谁听呢?”

“报告队长,我头晕——”我想解释一下。

“你少废话!你能在这坐着,你就得在这背!我看你说话不是说得挺利索吗?你还大学文化呢,就背了一条?你还不如文盲呢,你就是故意不学习!”

她说的这个文盲是指秦永宏,刚才听秦永宏说会背6条了,李队长还说了一个“行”字。秦永宏的大票上写的是“文盲”,其实是高中文化。我俩在海淀拘留所关押在一个监室,也挺熟悉的。她们的交往圈子里有被劳教过的人,最基本的一条经验就是说自己是文盲。户籍在北京的就不能凭自己说了,警察可以从派出所的电脑里直接打印出户籍资料。

“报告队长,能把我的花镜还给我吗?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我都加班学习了,实在看不清。”我还是说明理由。

“我没拿你的眼镜,哪个队长拿走的你找她要。没有眼镜也得学习。你给我听好了,你自己说今天能背几条吧?”李队长问。

我说:“李队长,你让我背多少我就背多少”。仅仅一天的时间,我已经彻底明白了,没有任何理由能让她们对我有一点点宽容。

她说:“我看你10条是背不下来了,你今天背7条,明天早上坐在这儿我查你背七条,你要是背不会,看我怎么罚你。”

“是,谢队长。”我按规范说话。

白天大厅里很亮堂,我能看清本子上的大字。每个人都笔挺地坐在小椅子上背着23号令。

从地面的光线可以估计大约10点左右了,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几个抱着行李的人进来了,我们被命令回班。

一进门就听齐兆兰说:“你们可回来了,赶紧干活吧,二班都干完一箱子了,咱们班还早哪。”

她让我往小纸盒里装袋子。我提出粘盒子,因为装袋子要数数,20个装一盒。我想边干活边背23号令,数着数就没法背了。齐兆兰不同意,说劳动时间不能学习。

王福芳说话了:“我也学习呢,这时候不让学什么时候学?又没耽误干活!”

王福芳已经开始上入所教育课了,她的大票上也是文盲,她上过二年级。她也是把本子放在跟前,背着45道入所教育考试题。初中以下和50岁以上的人考试的方式是口试,考试的警察提问三四道题,回答上来就算及格了。但是,这些考试题都得背下来,说不定考哪一道,而且队长查题时是要背熟的。

我不管齐兆兰怎么说,拿起纸盒就开始粘。我的头沉得抬不起来,眼前的东西好像都在晃动,手一点劲儿也没有。幸亏胳膊可以放在学习柜上干活,还多少支撑着身体。我的手一会儿也不停,尽量地快干。齐兆兰看我粘的纸盒一会儿就堆满了好多,说:“野靖环干活倒是挺快的,要是专心干活就更快了。”

下午,代元元喊:“求医的大厅站队”。我们五六个人被带到小医院去看病。

小医院在“凯旋门”的西边,九大队在东边,从九大队走过去五六分钟就到了。我看见正对着“凯旋门”的花坛里树立着一块像一层楼高的巨石,刻着“教育、感化、挽救”的大字,这是劳动教养方针。其实我早就听说了由劳教人员改写的新方针:“教训、丑化、没救”。

医院里已经有男队的来看病了,我们就在走廊里面朝墙站着。男队的人陆续出来一些了,我们被带到诊室门口。我看见诊室里男队的人一条腿跪在地上,一条腿弯曲,半蹲半跪在大夫面前。我一边暗暗地学着他们的姿势,一边后悔不应该来看病。

男队的都走了,第一个就叫到了我,我赶紧答“到!”喊“报告”进门。我走到大夫面前,蹲在地上,还没摆弄好腿的姿势就听大夫说:“坐这儿。”他指着桌子旁边的小圆凳说。原来女的可以坐着看病。

医生给我量血压,听心脏,说:“心脏没事,血压有点低。”

我问血压是多少,大夫没说。从前我要是发生了这种情况,大夫都会说:“没有什么药,休息休息就好了。”我盼着能听到这句话,但只是痴心妄想。

(未完待续)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91期   2012年11月2日—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