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165期）

回到北二，我低着头沿着墙根来回走着，边走边回味刚才的情景，觉得挺好玩儿的，也挺解气的。

突然，门口出现了两只皮鞋——我认识，是杨亚楠的鞋。我站住了，还是低着头。“野、靖、环！”咬牙切齿的三个字钻进了我的耳朵。

“到。”我应答。我已经被训练得听见叫我的名字就答“到”。

（小笑话：出狱后我的身体状况不好，到北京市宣武医院做全面的检查。每到一个诊室等候时，护士一叫我的名字我就高声答“到”，惹得候诊的人都看我。我妹妹说：“我可不跟你挨着了，多难看啊！”）

两只皮鞋迈进来，离我很近很近。这种情景极少，按规范要求是离队长2块砖站立。我心里说：“杨大，你可别赖我离你近了，我可没动地方。”

她的两只手插在裤兜里，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一句话不说，最少站了3分钟。我没有看她的面部表情，只看见她的胸膛起伏，我猜想着里面的火山将怎样爆发。

突然，“野靖环！”一声炸雷响在耳边。

“到。”我条件反射般地回答，同时捂住了耳朵。我看着她冒火的眼睛说：“大队长，我的耳朵还没那么聋，你的声音也太大了。”

“我的声音大吗？你们说说，我的声音大还是她的声音大？”她又开始发动群众了。

代元元和李晴的头都快低到肚脐了（夸张），没敢出声，这就是她们的聪明之处。

“你在大厅里叫唤的3楼都听见了，还说我的声音大？都是跟你学的！”杨亚楠的怒气终于发泄了。

“谢谢大队长。你真谦虚。你是威力无比的人民警察，又是高高在上的大队长，还跟我一个劳教人员学习，真是太让我敬佩了，太让我……”我的“赞美歌”还没唱完，她就像闪电一样地消失了。

第二天中午，李晴挨班通知：准备借书。

我站在北三的门口刚要喊报告词，李晴就让进去，原来屋里没有警察。后来每星期都借书，李颖都不露面，一直到我出狱。

李颖很漂亮，她的言行举止很文雅，性情很温和。我看见她和王东在小医院聊天时笑的样子，她笑起来非常甜。她很少故意找茬惩罚其他劳教人员。

本书中“王东”的名字略有改动。王东的本性有些生猛，她总是以恶相向。王东看谁都不顺眼，被她惩罚的人太多了。只要她的皮鞋声在筒道响起，九大队就像无人区——这里所有的劳教人员最怕的是杨亚楠，第二就是她。

没有使用“王东”真名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在集中整治我的7、8、9三个月，她调到护卫队去了。虽然她回到九大队之后处处找茬，但是我已经从最初的痛苦中挣扎出来了，我也开始反抗了，她的恶治对我的心理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

第二个是因一件小事。在我出狱的前几天，下午开库时，我本来准备把不穿的衣服放进库房的柜子里，结果到了北四才发现忘拿了。王东坐在北四的门口，我向她“求”回去拿来。

她说：“明天再入库吧。”

我顺便说了一句：“还没查卫生呢，我怕扣班里的分。”因为规定不许在班里放多余的物品。

没想到，她改变主意了，竟然说：“拿去吧。”

我还以为听错了呢，站着没动。李晴在我身后说：“走啊！”我才激动地喊了一声：“谢队长！”

因为，她说出的话就是泼出的水，绝对不可能改变的，这几件衣服放在哪里是无所谓了。在这么一件“无所谓”的小事上，她也要显示霸权，所以我才说了“怕扣分”。

她的形象本来在我脑子里已经定格了，没想到，就在我临走的前几天，她在这件小事上有了一个小小的改变；这个小小的改变，让我看到了她还具有正常人的思维，还有潜在的人性，使我在对她的一片仇恨中，滋生了一点儿爱——这一点儿爱，开始融化我心中的坚冰，我就决定不用她的真名了。

我的内心里感到对李颖不太公平，因为我觉得李颖的人性比王东强多了。于是，我在2009年3月9日给李颖写了一封信。下面是信的片段：

颖：我希望能和你见一面，听听你对我写的内容的意见，也让我决定最后定稿时是否用你的名字。

我写出这本书，是希望这些流着劳教人员血和泪的故事永远不要再出现，我也希望你不要再虐待劳教人员，不要再干这种侵犯人权、伤天害理的事了，让这一切成为历史吧！

也许，杨亚楠、杨敏、袁源、张宏、李颖和野靖环共同创造的九大队虐囚史，会成为劳教制度的丧钟！

遗憾的是，至今也没有回音。

（注：我们是守法公民，却被违法囚禁；我们没有犯罪，却被以犯罪的手段虐待。所以我在给李颖的信中使用了“虐囚”一词。）

王东让我拿衣服入库的第二天，我跟杨亚楠说：“大队长，我想跟你说几件事。”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就唰唰的往下流。

她的表情从充满了敌意变成了充满好奇，看着她表情的变化，我的眼泪更止不住了。她们也有情感，可是为什么总是隐藏呢？

我说：“一件事是冯队长给我开灯的事儿……”

杨亚楠打断我的话：“这事我知道了。”

我说：“第二件是李队长每个星期都借书了……”

她说：“这个我也知道。”

“第三件是昨天王队长开库，”我简单地说了一下经过，然后我说：“她们像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里，这几件事让我看见了她们光明的一面，我心里的石头搬开了3块，心情不那么沉重了。”

杨亚楠听我说完，问：“你是想让我觉得你也很善良吗？”

我说：“不是。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感情和我的心情。”

她来回走动着，沉默了一会儿，朝着我眨巴眨巴眼睛，做出了一个顽皮的表情说：“我是一块石头吗？”

我的眼泪又立即流出来，几乎泣不成声地说：“你不是石头，你是一座大山！”

她表情严肃地走了。

（未完待续）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66期  2015年9月18日—2015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