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第138期）

old“沤的”

在北二的第一个星期我的心情还比较好，终于盼到了周六，我可以看书、看报，可以用笔了。这两天我把能穿的衣服裤子都穿在身上，还穿上两双袜子，坐在小椅子上，一整天，我都趴在高板上写字。一会儿脚就冰凉得难受，手也僵了，实在是拿不住笔了，我就站起来做30个蹲起。这种强体力的活动会立即发热，然后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继续学习。我先写了信，把一星期要说的话都写出来，然后又抄了一遍欧阳修的散文《醉翁亭记》，然后又抄英语课文和英语单词，我用自己发明的方法自学英语。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公安局早晚会把我劳教的，因为劳教是最残酷的迫害人的方式，他们一定会用这种手段彻底把我整垮的。尽管我处处小心谨慎，还是逃不出他们的魔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虽然我们在“十一大”两会期间已经被警察“死看死守”、24小时监控了；虽然在2007年3月4日去中央电视台是提前跟公安局通报的；虽然是看守我的警察用警车把我们送到中央电视台的，但是，公安局还是以扰乱公共秩序为由，把10人抓进海淀区玉泉路派出所。

我先被行政拘留；又被刑事拘留报逮捕，检察院没批；又被劳教。

我早就想好了，只要被劳教我就学英语。我上学的时候学的是日语，我想利用这一年九个月的时间学一点儿英语，一是多掌握一点儿知识；二是用以对抗孤独和寂寞；三是延缓记忆力的衰退。

我在海淀拘留所时，虽然还没有宣布劳教，我就开始背英语单词了。那时还没有书，我就让同监室的人随便教我一个单词。一个18岁的卖淫的（钓鱼）小女孩叫丹丹，是高中毕业，她教给我第一个单词work（工作）。我计划是每天背3个英语单词。我算了一下，如果我被劳教一年，就是365天，就可以学会1095个单词，出去以后再系统地学习，就能进行简单的对话了，奥运会期间我也可以当志愿者了。

（后来被劳教一年九个月。我才知道，就是为了奥运才把我抓起来的，我回想自己还想为奥运出力呢，真是自作多情。）

一学起来才知道，的确是老了，记不住了。一个work我背了100遍还记不住，其实不只100遍，简直是无数遍。丹丹让我再记一个world（世界），好不容易记住了，第二天又忘了。丹丹说：“你说自己老了，那就再记一个old——老的、旧的。”

有的人给我出主意，让我记汉语的字面，例如：work就记“窝克”；world就记“窝的”；old就记“沤的”。娟娟说：“阿姨，你要是不生气，我就告诉你一个容易记的办法。”我赶紧说：“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她说：“老了，就像东西沤了，你就记‘沤的’。”所以，这个old我一遍就记住了。

我在监室中间窄窄的过道上来回溜达着背单词，本来是反复背着一个单词，却不知什么时候走神了，发现自己又在想别的事了。别人看着我表情的变化，逗得大家都笑起来。幸亏周围的人都有足够的耐心，只要会说的，都会随时告诉我。在这种既恐惧又无聊的生活中，我学习英语的样子给同监室的人带来了一些快乐。

我也向海淀拘留所的女警察学英语，她们都热情地帮我把英语单词抄在本子上，把字写得大大的。后来我妹妹给我送来了一本英语教材《全国公共英语等级考试教程》第一级。这本书是给学习过几年英语的人使用的，我只能按教材背单词。

没想到，进入调遣处之后想学习就非常困难了。劳教人员中学过英语的人很少，又不让说话，只能偶尔问问单词的发音。我刚开始还请女警察教我英语单词，但是跟她们说话还要喊报告词：“队长好，报告队长，六班劳教人员野靖环求队长教我一个英语单词。”她们爱搭不理地发出一个音就走了，我也听不明白，也不想再问了——而且，每天干活的时间很长，累得连脑子都不想动了。

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每天都要记1、2个单词。没人教我，我就想了一个办法，抄出单词，放在每月一次的家信里面，我的外甥用汉语拼音给单词注音后，再寄给我。例如：factory工厂，他就标上fai ke chui 还注上声调，我就知道了大概的发音，用这样的方法帮助记忆。（我第一次寄单词的信被审查了10天，警察们可能以为我抄写的单词里包含着暗语。李颖还来问我从哪儿抄的单词，我拿出书给她看课文后面的单词表。）

可是，在北二的这一个星期我一个单词也没背，杨亚楠不让。

第二个星期，我每天按规定的项目进行训练，每天在包夹人的面前、在警察的监视下做着那些动作，就像听话的狗一样，我的心情开始变了。

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整整5天不许我写字、不许看书，不许看报。厚厚的褐色窗帘把窗户遮挡得一点儿自然光也进不来，外面的景物一点儿也看不见。3个40瓦的日光灯亮得像无影灯，灯光照在雪白的墙上，使光线更加刺眼；灯光照在水磨石地面上，黑、黄、白、绿的星星点点反射着各自的色彩，飘忽不定；灯光照在两只圆圆的监控探头亮晶晶的球形玻璃上，那一个个光点好像是警察的眼睛随时盯着我。郁闷、烦躁不停地袭击我，搅得我心乱如麻。

我想闭一下眼，让内心静一静，可是立即就会被包夹人发现。

我实在郁闷得难受了，就趁着她们不注意的时候走到窗边，偷偷地把窗帘拨开一个小缝，看一眼外面的树、外面的路、外面的房子，心里就像敞亮一点儿似的。可是，光线的变化会马上引起别人的注意，就会发出一阵叫嚷声。

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不停地安慰自己：过一天少一天。

（未完待续）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39期    2014年9月5日—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