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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挥霍悲痛:父与子
——《艾神》节选(四)

杜斌

(续第8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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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未一直在寻找一种属于自己独有的表达方式。
 
2005年,他找到了。那就是互联网。“因为我做建筑学工作,新浪网让我做个博客。”未未回忆说,“我对他们说我没有计算机。我不会打字。”
 
新浪网的编辑,告诉未未:“没关系,很容易。我们可以帮你把它建起来。”

未未用一个手指打字,开始了他的网络生涯。从此,他将在这个虚拟世界开疆辟土,建立自己的王国。他的第一篇博文只有一句话:“要表达你自己需要一个理由,但表达你自己就是理由。”

在博客上,他不断上传自己拍摄的照片,以及少量的文字说明。

后来,他涉足社会领域的公共事件。犀利的言辞和大胆评论时政,引来成千上万的追随者。他关注敏感的社会议题。他的纪录片摄影师赵赵对《纽约客》杂志说:“他一边读着新闻一边说,‘怎么会这样?’然后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说同样的话。”

再后来,他的博客不能被中共容忍。3个博客在同一天被关闭。以致使他在国内的互联网上无立足之地。

最后,他重建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崭新的“国家”——twitter。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没有审查,言论自由。(至少目前如此。)

未未深爱他的这个“国家”。他每天都要花数小时,甚至24小时与他的“国家”的人民——数以万计的追随者对话。

现在,未未的twitter 的追随者,已超过13万人。追随者90%是中国年轻人。其中大多数是1980年代的年轻人。

未未向这些年轻人学习。并聆听他们的想法和体验。他发现,这些年轻人,大多是独生子女。他们的父母亲为了赚钱,他们“都很独立地长大”。而且“交流都在网上”。属于“网络的一代”,也是“最应当称作人的一代”。他们可以“自由获取信息”、“自由选择自己的知识结构”,以及“自由表达”。

“我发现中国终于出现了一种可以叫做人的动物,”他说,“他们是最彻底被教育所荒废的一代。”

未未认为,互联网是有史以来人类获得了真正的解放。有了互联网,人作为个人存在才真正开始了。未未说,如果他一定要有个祖国,那他的祖国就是“互联网”。在互联网上,未未被他的追随者称为:“艾神。”(为躲避中共的网络敏感词审查,有时他也被称作“艾婶”。)

对照现实,这些年轻人的年龄,正好是未未离开新疆回到北京、再离开中国到美国疗伤前的年龄。他似乎想从这些年轻人身上找到曾经属于自己的、被暴政摧毁了的青春岁月。

未未说,他“余生最大的使命”,即“希望服侍下一代”。他以“神”的名义,疼爱和怜惜这些年轻人。“肩负起教育这一代年轻人的责任”,教育“人们如何对付这种社会,要负起责任,要有所期待”。

“任何一个人,如果是不为正义而战,不为所谓的公平而战,”未未说,“他就是非正义和不公正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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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5月5日,艾青逝世,终年86岁。

艾青生前在《我怎样写诗的》的文中写道:“我的思想活动是终日不停止的。我的脑在睡之处没有休息。我常常为我的脑痛苦,为了强迫它休息,我常常楼上楼下地走,在喧嚣的大街上走,在奔忙着的人群里走……”

“我常常用冰冷的手按住前额——那里面,”他写道,“像在沉静地波动着一种发热的溶液。”

无人知道,艾青在被流放的20年中,是怎样“按住前额”,不让“发热的溶液”沸腾的。

但未未知道,他的脑里“发热的溶液”是为何而沸腾。

“如果说艺术家算是人类神经比较敏感的一部分人,或者说是眼光比较犀利的一部分的话,”未未说,“那他不可能不看到人类的痛苦和绝望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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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粪便极权的眼里,从来没有人存在过。

未未一直在观察和聆听这个不义的社会。他发现,在中国,“没有任何事情是健全的”。“中国人,是一个断了三条腿的螃蟹和一个少了半截的蜈蚣接在一起,然后还有缺了个钳子的蝎子。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结合体,”他说,“但不管怎么样,它仍然是生命体,它仍然在移动。”

他想把自己生存的“环境所产生的特殊状态表现出来”,但一直找不到突破口。

在2005年以前,未未“基本上没有卖过一件作品”。“没有人认可我的作品”他说,“我始终处在一个并不需要被人认可的状态。”

未未自己盖房子,首先拥有了占地两亩的发课工作室。接着给别人设计了数十栋建筑项目;然后瑞士赫尔佐格.德梅隆设计事务所设计的北京奥运会主馆——国家体育场方案中标,未未被其聘为中方项目顾问,成为(鸟巢)的建筑设计师之一;他以《童话》为名,把1001名中国人(包括农民、失业人员、学生、摇滚歌手、白领、道士)以飞机运到德国参展,引来众多传媒关注;他发现中共欲借举办北京奥运会来向世界证明共产极权统治的合法性,于是他拒绝参加奥运会开幕式,成为国际传媒焦点,而“到处发表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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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未说,自己生活在一个红色恐怖的革命时代。从记事时起,就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父母亲对自己的“管教不多”,“爸爸不亲,妈妈不爱”,属于“放养”。父母亲都有“倒霉”的事要干,尽管都很“凄惨”。

但“童年的记忆总是快乐的”,原因是他“对事情比较有自己的看法”。

未未看到头发“花白”、“腰板挺直”的父亲,在打扫食堂时,被一群打闹的孩子“骚扰”,“摔倒在地,满脸是泥”;父亲挖净厕所里的粪便后,“回家时身上沾了粪,他又没有别的衣服。但他很平静”

;一个自己在学校时,按要求熟背《毛主席语录》,站在毛像前“早请示晚汇报”,而另一个自己则站在未未背后,静静审视“这段人类最黑暗最荒谬的时期”。

父亲艾青对自己的影响有多大呢?

未未称,父亲的“艺术感悟力很强”,但对自己的“影响还是很有限”。

“可能他对艺术的那份感情带给我的影响更大些。因为,每当他谈到艺术……他那种兴奋的状态会让你受到感染。”他说,“你会发现,原来在你的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仅此而已。实际上他并不希望我们学习艺术。”

有一点,未未必须承认,父亲的流放遭遇,让他“认识到语言和思考的存在”。

“我生长的年代是一个众生普遍不幸的黑暗时代,他们生命的遭遇仅仅表述了这个时代的黑暗,”他说,“只有黑暗的年代才会使所有思想能力的人遭受磨难。”

“父亲对我最大的影响,”未未后来说,“就是让我觉得名利都是非常无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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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对流放岁月的往事,极少提及。但他对挖粪便这件事却是例外。

他在公众场合中说,他“管好几个所(厕所)”,“比原来(当)作家的官还要大”。

“我(对)这个专业很负责任。夸张一点,”他自豪地说,“我管的那几个厕所无蝇,没有苍蝇,无味,没有臭味。”

对于父亲艾青挖粪便的事情,未未在2010年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赫塔.米勒对话时说:“在中国农村,我敢说,他打扫的厕所,是全中国几十万几百万个厕所中最干净的。”

米勒是罗马尼亚暴君奇奥塞斯库执政时期的最精准的编年史作家。她以小说和杂文的方式,讲述了寄存在共产党独裁专制国家里的小人物的羞辱、恐惧和精神酷刑。

米勒说,她的一位诗人朋友奥斯卡.帕斯提奥(Oscar Pastior),曾经在苏联共产党的专制下,被流放服苦役。这位诗人告诉米勒道,有一种尊严,叫“被逼迫下建立的尊严”。意思是,当人们把被强迫的事情做得极致的时候,个人的道德又可以毫发无损地重新得到建立。

米勒告诉未未说:他的父亲艾青,把那些厕所打扫成中国最干净的厕所,乍看上去是一种加倍的屈辱或接受屈辱,但却生成了一种恰恰相反的东西。

“你是无法真正摧毁他的,既使他深陷屈辱,”米勒说,“他还可以就地重建一个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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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走到厕所看到非常脏时,”未未说,“我会想到我父亲到哪里去了。”

在粪便极权下长大,培养和训练了未未的特殊思考方式。

他说:“我所有的设计灵感都是在厕所大便干燥时挤出来的。”

他还称,他“很小”就是“非常偏执的”。“我记得我父亲打我的时候,我都是站在那儿不动的。邻居说你稍微示弱一下,或者跑开一下,但我绝对不会,”他说,“我是随时准备就死在那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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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问未未,他与父亲的人生轨迹为何会截然不同呢?

“他是一个自始至终爱着他的国家和人民的人。(而)我是一个关心个人的权益和个人生存可能的人。”未未说,“我们面临不同的时代。”

有人问未未,他的父亲晚年对时局的看法是如何呢?

“我和他的接触中能看到,他是极度不满的。但在那个时代,即使他没有说什么话的时候,”未未说,“他受到的惩罚已经可以置他于死地了。”

艾青诗歌的捷克语译者丹娜•施觉维契科娃,终生都认为,艾青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家”,也是她“最喜爱的诗人”。

艾青诗歌的法语译者凯瑟琳说,艾青的诗歌,让她“无比震撼”,能“感到诗人那无与伦比的力量”。但她更“欣赏“艾青在流放岁月之前写作的诗歌。她认为,“政治运动”,让“诗人的灵魂和身体”严重“受损”。

艾青一生,至少出版了60本诗集、诗论集和小说。诗作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在世时,众多友人建议他写自己的回忆录。但他拒绝了。他认为,自己一生的是非功过评说的最好依据,还是作品。

“我不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也不是倾国倾城的美女,”他说,“谁愿意读平淡无奇的东西?”

但陪伴艾青41年的妻子高瑛却认为:“艾青不写回忆录,那是他对过去历史的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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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过世,未未似乎哭泣过一次。

但在与传媒的一次谈话中,他拒绝承认是为父亲而哭泣。

他坦诚从小就与父亲很少沟通。父母亲都没有直接影响过他。父亲整天被逼迫着忙自己的事。“他从来没有赞同过我做的任何事情。但他也没有反对过我。”他说,“他自顾不暇,连我上几年级都不知道。”

“他恢复名誉的时候,我已经出国了。他的地位,”他说,“我没享受过,还好没享受过。”

未未时常琢磨父亲生前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因为这句话对他“震动很大”。

那是在他刚回国时,他很少和父亲说话。某一天,父亲站在四合院里,突然对他说:“这是你自己的家,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在这儿不用客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多年后,未未仍不知道父亲说的那个“家”,是指自己的这个小家,还是指整个的国家。

没错。这儿是未未的家,也是他的国家,更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不需要客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看什么人的脸色。

未未后来说:“为什么要客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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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社会的大监狱里,未未发现,对待极权,“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公开、透明”。在网络上,他对自己做过的每件事务都“公开所有细节”,以及“任何细小的变动”。

透明,有两种意思:一是用肉眼看不见的(以互联网为平台);二是用肉眼什么都能看见的(把所有可靠的信息都公开到互联网上)。

“一切都被隐瞒着的社会,”未未说,“只能是一个蒙昧邪恶的社会。”

后来,未未的“透明”,震撼了整个中国社会。就像一拳打碎了极权的鼻梁骨,让它长久地昏迷不醒。《纽约客》记者欧逸文(Evan.Osnos)在为未未撰写的传记文章中写道:“他(未未)以自己的透明让体制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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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的眼中始终有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艾青写的这句诗,成为他的流传久远的诗歌经典。

接近未未的人,通常会向他提及这句诗歌,以示对他的父亲的敬意,以及对未未的爱戴。

但未未却有截然不同的理解。他称,自己与父亲不是同一代人。“如果我眼睛里有泪水,一定是有什么脏东西掉到我眼睛里了。”他说,“我的愤怒可能来自于对个人、对人类所蒙受的羞辱,和人的处境有关。”

问及这种泪水是否来源于悲悯呢?

“是自怜。”未未说。“我在其中。”

除了自怜,其中还有一种基因,已在未未的血液里苏醒了。基因由蔑视极权和捍卫人的正义和尊严组成。随时准备战斗。这种基因的名字叫做:“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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粪便极权领略了艾青和未未。

这对父子俩,同时也领略了粪便极权的邪恶。

对艾青来说,除了挖粪便得到胜利之外,他似乎整个地战败了。

但从粪便中,艾青至少就地重建了他作为人类一员的尊严。

而生活在父亲阴影中的未未呢?

他则以哀伤、凄凉且直逼人心的艺术证据,来就地重建着自己以及所有中国人的尊严。

父子俩,以各自不同的方法,来爱着生养他们的这块土地。

整个地球,看见了这对父子俩看见的一切。

一切都看见了未未。

看见了人间的神。

(完)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84期   2012年7月27日—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