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读者
为更有效地使用资源,《中国人权双周刊》从第181期起并入中国人权主网页。网址是:http://www.hrichina.org/chs。我们将继续遵照本刊宗旨和编辑方针,一如既往地为读者服务。
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挥霍悲痛:父与子
——《艾神》节选(一)
编者按:艾未未传记《艾神》日前由香港溯源书社出版。作者杜斌先生表示:该书是向艾未未致敬!本刊特经作者授权,连载该书的第一章“挥霍悲痛:父与子”,以飨读者。文章中的图片由作者提供。
目前,北京发课公司状告北京地税局一案正在审理之中,本刊借选登这本传记内容,以表示对艾未未的声援。


——多米尼克*拉波特 《屎的历史》

笼罩了
一切。
他挖粪便的每个姿势,
都像跟地球搏斗。
零下40℃的酷寒。冰层厚达1米。人类的终端产品——粪便,冻得跟石头一样硬。一个享誉世界的现实主义诗人,用他握笔的手,握着带有铲头的铁棒,撬开每一个厕所的粪块,像写诗那样严谨和认真,再挥动十字镐把冰冻了的尿块捣碎。最后用手把粪块和尿块抱走,再用沙土覆盖。厕所像从没有使用过一样干净。
“在中国农村”他的儿子说,“我敢说他打扫的厕所是全中国几十万几百万个厕所中最干净的。”
没过多少个年头,他的儿子,从地球的一端飞到另一端。用最低的报酬,干最无趣的活计。每当离开时,雇主总会挽留他说:“你干得太好了,你把我们的卫生间洗得太干净了。”
这对父子俩,以不同的方法,共同寻找一种被括约肌玷污的东西:在暴君的粪便极权主义的折辱中,就地重建人类的尊严。
1
父子俩不情愿地诞生了。
父亲艾青,生于1910年3月27日,浙江省金华市人。他后来告诉朋友说:“我母亲怀我怀了11个月,生产时难产,生了3天3夜才生下来,生下来我便大哭大叫,我母亲听懂了,人世太艰难,我不愿出生啊!”
一个卜卦算命先生说,他生来是“克父母”的。因此他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甚至不许他叫父母为“爸爸妈妈”,只能叫“叔叔婶婶”。后来被托付给一个无名的妇女抚养长大。
儿子未未,在47年后,即1957年5月18日,在其母高瑛的腹中折磨了10个小时。“还不出来,”艾青说,“是不是他在肚子里要比在肚子外舒服些?”
但医生说:“......正常......。”
“孩子生下来没有声音,我担心是不是死了,而医生提着两只小脚丫,在孩子的后背上拍了几下,"高瑛说,"小孩'哇哇'地哭了起来。”
高瑛说,怀孕时,本打算人工流产,因为是个“意外”。她认为胎儿“是个不速之客”。
但艾青说:“这个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作品,也许是一个杰作!”
这对夫妻俩,并不知道,他们是给中国人民送来了一份重要且影响深远的礼物:数十年后,他们的儿子,将成为中国人民来捍卫正义和尊严的象征性人物。
2
1928年,艾青去法国勤工俭学。学习绘画兼习法文。深受比利时诗人瓦尔哈伦的影响。
在53年后,即1981年,他的儿子未未将去美国勤工俭学。修复内心的创伤。寻找公权力与个体生命之间的关系。
1932年,艾青在4年后,从法国回到中国。潜心诗歌创作。同情中国共产党,反对蒋介石的国民党政权的独裁专制。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开始投身于革命文艺运动。
1993年,儿子未未,在12年后,从美国回到中国。观察和聆听社会底层的呼声。反对中共独裁专制对个体生命的戕害。甘为无名小卒独自在旷野呼号。
3
国家不是庇护所。
1932年7月,艾青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入狱,被以颠覆政府罪判刑6年。囚徒生活让艾青从绘画转向诗歌创作。从而开始他一生为缪斯女神奋战的事业。他成为中共心爱的红色流行诗人。
艾青没料到,在他去世后的第15年,即2011年,他的儿子未未,被中共警察秘密逮捕,被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讯问。在骇人的精神酷刑中,被折辱81天。并课以重税罚款,企图彻底摧毁他的神经和抵抗意志。
4
父子俩走在时代的大风雨中,将各自的光芒散播人间。
艾青在1935年被保释出狱。从此他开始发表诗歌。从1937年起,艾青到武汉、桂林、陕西等地,投身抗日救亡运动。艾青以其沸腾的诗作投入唤醒民众起来抗争的艺术的战斗之中;在周恩来的感召下奔赴延安;他在暴君毛泽东的无数次血屠亲密战友的运动中侥幸存活下来。
艾青认为,“体验和表现时代的、社会的苦难应成为诗人神圣的使命,认清现实的悲剧与唤醒民众是诗人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是悲苦的种族之最悲苦的一代,多少年月积压下来的耻辱与愤恨,将都在我们这一代来清算。我们是担待着历史的多种使命的...... ”他说,“我们写诗,是作为一个悲苦的种族争取解放、摆脱枷锁的歌手而写诗。”
在1945年,艾青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担任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副院长。先后多次被毛泽东召见,约谈文艺问题。他是新中国缔造者中的一员功臣。
1949年8月5日,艾青与徐悲鸿和梁思成,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国徽初选委员会顾问;1949年9月27日,艾青写下的一首题为《国旗》的诗,是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同一天诞生的赞美诗,也是赞美新生共和国国旗的第一首诗。他在诗中写道:
革命的旗
团结的旗四颗金星
朝向一颗大星
万众一心
朝向人民革命我们爱五星红旗
像爱自己的心
......
旗到哪里
哪里就胜利
父亲全心爱着新中国。
儿子后来干得也不赖。
未未从2006年起,在北京、上海、四川、浙江等地投身追索政府责任和正义的维权运动:他为不能道人语的无数的流浪猫咆哮;为被秘密警察绑架的维权者咆哮;为四川大地震中死于劣质校舍的数千名学生咆哮;为受辱愤而杀警的上访男孩咆哮;为受到殴打和凌辱的艺术家咆哮;
为数千万深受三聚氰胺毒奶粉伤害的宝宝们咆哮;为大火背后罹难的无名百姓咆哮;为遭受强权诬陷致死的上访者咆哮;为身陷囹圄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咆哮。
未未还以独立制片人的身份,为他生存的这个人类受辱的时代留下了珍贵的影像文献档案。“在人的所有的室外运动中,”未未在twitter写道,“有什么比向傻逼暴君扔石头更优美的动作呢?”
5
艾青原名蒋正涵,他在1933年改名叫艾青。
因为他想起“蒋介石背叛革命”,导致“共产党人血流成河”,而且“自己也曾身陷国民党监狱受尽苦难”,“他耻于与蒋介石同姓”。
之后,艾青这个名字,成为他的笔名,轰动全国,家喻户晓。但“他的真名倒是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艾青的儿子,未未的名字,是如何来的呢?
未未在1957年诞生后,艾青打算给儿子起个好名字。他拿出字典,随意打开一页,看到一个字:威。“他(艾青)从'威'字四声中找出'未'字。就说叫'未未'吧。现实太残酷了,叫他爱未来去。儿子的名字就是这样诞生的。”高瑛,艾青的妻子说,“未未'生不逢时',艾青说他是我们这个家庭不幸的纪念品。”
2012年1月30日,未未的一名追随者@hxlyhh,在twitter写道:“建议你还是姓回蒋吧:1)中国人讲究认祖归宗;2)几十年过去了,中国人越来越清楚过去是怎么回事,党骗了很多人,大家都理解;3)彻底的决裂不含糊。叫蒋未未好了......。”
未未回复道:“抄送(三万名)债主大会表决。”
6
艾青的妻子高瑛,1933年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15岁开始追随中国共产党。在鲁迅文艺工作团任舞蹈演员。1955年调进中国作家协会工作。与艾青相识相爱。艾青此时担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已是闻名遐迩的现实主义诗歌流派的领袖人物。
在此之前,高瑛曾经历一次失败的婚姻,而艾青则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1956年3月27日,既是艾青的生日,也是他同高瑛结婚的日子。
时年,艾青46岁,高瑛23岁。
7
艾青的厄运来了。
1957年,暴君毛泽东发动了震惊全国的反右运动。暴君毛残忍地迫害人类的时候,毛的靠山----共产党超级帝国苏联在1957年10月4日成功发射了人类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宣告了人类进入太空时代的来临。
而此时,正是艾青堕入地狱的开始。
艾青的朋友、作家丁玲被党定为“右派”。艾青公开反驳说:“丁玲并没有反党......。”“不要一部分人总是整人,一部分人总是被整。”
党的喉舌《人民日报》发表批判文章,指责“艾青长期奔走在几个反党集团之间”。
“现在我好像生活在动物界里,”艾青对高瑛说,“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了。”
1957年12月,中国作协党组决议,艾青被戴上了“反右”高帽子,开除党籍,解除一切职务。
艾青的精神完全崩溃了。“他用头撞墙,半夜爬起来指着墙壁问:‘你说我反党吗?’”高瑛在她的回忆录中写道,“我带着他去郊区黄土岗花园看花,路上他打三轮车夫的屁股,问人家:‘你说我反党吗?’”
年末,党下命令:右派分子,北京一个都不留。
艾青该何去何从呢?
此时,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保护神出现了:王震,共产党的一位上将,其人以狂暴而又善战的秉性出名,时任中共农垦部部长。在延安时,王震是艾青的老朋友。
王震告诉艾青:“我知道你是拥护党和毛主席的。你不是右派。”
王震让艾青到北大荒垦荒。此时,毛泽东要“向地球开战”,动员全党开发北大荒,把北大荒变成北粮仓。
艾青和妻子高瑛,以及两个孩子(5岁的女儿玲玲和不足1岁的未未),被流放到了黑龙江省密山县,安置在八五二农场劳动改造。
王震要农场官员“照顾”好艾青。
艾青挂职示范林场副厂长,成为被流放到垦区的一千六百多名中央国家机关各部门中的右派分子和反革命分子中的惟一有头衔的“右派”。
艾青“沉默寡言”,卖力地劳动。还捐献出自己的5000元稿费,为农场购买发电机和照明设备。
艾青在夜晚休息时,偷偷干自己的老本行:写诗。他写下一些诗歌。但大都遗失了。被保留下来的只有一首诗《烧荒》:
好大的火啊,
荒原成了火海
......
快磨亮我们的犁刀,
犁开一个新的时代!
此时的未未,可能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婴儿之一。“不满一周岁的儿子未未,是这个林子里最小的公民,他什么想法、什么要求都没有,”高瑛在她的回忆录中写道,“只要跟着爸爸妈妈,到哪里都是家。”
1959年夏,王震到北大荒视察。看望艾青。建议艾青到农垦部的新疆垦区看看,创作一些反映垦区生产建设的文艺作品。艾青同意。9月,农垦部来函,调艾青一家人回京。
11月,艾青把两个孩子置留北京。临走时,未未死守着父母亲的行李,不让走。高瑛“把未未使劲推开,冲出家门”。未未在院子哭:“妈妈我也要去,妈妈不要未未了......”
8
艾青和妻子高瑛来到新疆。被安置在石河子——一个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藏在森林里、天山脚下的小城----农八师招待所一栋别墅式的小屋里。
石河子地处天山北麓中段、古尔班通古特沙漠南缘。在清朝乾隆年间,朝廷派人开始在此屯兵垦荒,渐成村落;在1950年,共产党的军队二十二兵团杀过来驻扎。后全体脱下军装,就地转业,改建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原驻守石河子的二十六师被改建为农八师,垦区面积7529平方公里。石河子在1976年被命名为石河子市。
此时,艾青51岁,是数百万受到流放的惟一一名享受“部级”待遇----住高干宿舍、拿师级工资、吃小灶----的大右派。(艾青曾说写诗是生命中惟一的事情,而不能写诗歌的那一天,则是生命的末日。)
但他在写诗上却倍受冷遇。他寄给内地许多报刊的作品,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退稿。在中国,右派不仅被剥夺了发言权,也被剥夺了写字的权利。
1960年8月,高瑛带着玲玲和未未,到石河子安家落户。高瑛被安排到联合加工厂工作。艾青在垦区各处寻找创作题材,以报答王震的知遇之恩。
1961年4月12日,苏联成功发射了世界上第一艘“东方”号载人太空船,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完成地球轨道飞行的国家。
而此时,在中国,据史载,一场人类史上罕见的人为的大饥荒正在农村地区蔓延。这场大饥荒由暴君毛发动。饿鬼遍地,尸骨如山。人吃人成为自救的唯一手段。截止至1961年4月23日,仅在安徽省公安厅登记在册的人吃人的案件就达1289起。
人吃人的春天。王震到石河子视察。去看望艾青。鼓励艾青进行文学创作:“你要写点东西,写出作品来别人不发表,我让农垦出版社发表,现在不发表将来发表。”
农八师《大跃进》报找艾青约稿。艾青相继发表了十多首诗歌。刚开始用笔名发表,后直接用艾青的名字发表。据说此事在社会上引起过“震动”。
艾青耗费5年时间,创作了长达45万字的纪实小说,来歌颂军垦农场的建设史。后辗转在1984 年由四川出版社出版。
艾青在石河子发表的诗歌,引起了一些爱好文学的青年的关注。这些文学爱好者后来大都受过艾青的“洗礼”。艾青前后在此居住了15年。
(多年后,这座小城出过7名全国知名的诗人。为纪念艾青,当地政府专门拨款建设了艾青诗歌馆,成为中国第一家以诗人名字命名的诗歌馆。现在是石河子旅游创造收入的招牌。)
艾青远离北京,漂移了是非的漩涡,也躲过了暴君毛的“三面红旗”运动的伤害。但他并不快乐。
石河,一名石河子当地的诗人,当年常与艾青相处。他回忆说,艾青给人的印象,是个身材高大、严肃而又言辞尖刻的人,但有时又像个孩子。“他曾当我的面向我哭诉在家里人那里受的委屈,"他说,"把我惊呆了。”
1961年12月17日,《人民日报》报导称:党中央决定,给中央各国家机关、各民主党派的部分人员摘去“右派分子”帽子。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马上把艾青从石河子接到乌鲁木齐,向他传达摘掉右派帽子的决定。艾青随后收到《人民日报》转来的三百多封读者来信,那些读者向艾青“祝贺与慰问”。
1962年2月20日,中共的敌人美利坚合众国,实现了美国的首次载人宇宙飞船的航天飞行。
此时,暴君毛正筹划开打第三次世界大战,宣称全球27亿人准备“死掉一半人”,梦想成为地球主席。
而此时的艾青,则在沉默中过着不属于自己的日子。
而时年5岁的未未,则瞪着一双眼凝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苦多乐少。
9
但惊骇艾青一家人的厄运还是来了。
1965年1月5日,苏联试爆了一枚令山崩地裂、重塑地球表面的热核聚能炸弹,顷刻间,在岩床上挖掘出一个恰甘湖和一座水库。
而此时的暴君毛,则正预谋试爆一枚令数亿中国人战栗、重塑中国政治面貌的红色热核炸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这场运动震撼了世界。
1966年,未未9岁,艾青56岁。
寒冷的某一天,这对父子俩同时蹲在一间公共厕所里。“粪便冻结成冰,形成一把锋利的宝剑,从坑里雄伟出鞘”。
未未感觉那时“非常奇怪”。“我们一起蹲在那里,都不说话。”但一个时代的暴虐和非人性,已经“把自身复制到这个家庭身上”了。
(待续)
注:《艾神》由香港溯源书社出版,田园书屋发行。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81期 2012年6月28日)
http://biweeklyarchive.hrichina.org/article/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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