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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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谭作人:“为家乡人民坐牢,是一种少有的荣耀”(图)

杜斌

编者按:2014年3月27日,是60岁的人权捍卫者、作家、良心犯谭作人先生法定出狱的日子。我们刊发杜斌先生出版的著作《艾神:反叛艺术家艾未未的维权传记》中关于谭作人案开庭时遭到当局野蛮执法的荒谬一幕,以此来表达对谭作人先生的敬意。

 

“……在肉体中定了罪案……”

——《圣经(罗马书8:3)》

不能

死在肚子里的,

是当权者的仇恨。

1

未未的公民调查运动,让当权者颜面扫地。

执政党要对未未“执政”了。

2009年8月6日,谭作人的辩护律师浦志强,联络未未,问他是否可以做谭的一审证人。未未爽快地答应了。尽管他“既不甚了解浦律师,也不认识谭作人”。

未未后来解释答应的原因:“公民调查与谭作人先生所做的努力,是在相同的时间,有着相同的目的,为了澄清四川5.12地震死亡的五千多学生死因的基本的事实真相,这个努力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此时,谭作人被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起诉,已被关押超过130天。在成都市中院的庭审时间,安排在2009年8月12日。

临行前,未未把即将出庭做谭作人的证人的消息,上传到做啥网微博。

“5.12公民调查”志愿者徐烨、张劲松、李心、刘耀华、李肈豪、赵赵、赵颖、晏丽芳、臧一、刘艳萍等10人,为旁听谭作人一案的审理,从北京乘火车前往成都。

在旅途上,未未接到朋友的手机短信息:“您的做啥(网)账号已(被)冻结。”“做啥(网)把你的大名儿小名儿英文名全给屏蔽了。”“只要是沾了你名儿的句子,整条都不显示啦。”

在旅途上,“5.12公民调查”志愿者刘艳萍,把谭作人案开庭的时间以手机短信息的方式,告知几个四川地震罹难学生的父母亲们。

党纪念夺取政权60周年的大型庆典在即,拒绝让未未和谭作人们坏了胃口。

在北京,党的人周密部署,让未未前往成都作证的消息“河蟹”。

在四川,党的人周密部署,严密监控罹难学生的父母亲们,阻止他们到达庭审现场。

后来,据四川省金牛区西安路派出所所长邱勇警告志愿者刘艳萍(她被扣留):“为了这个短信,11号晚上至少出动了1000个警力(维稳)。”

未未和“5.12公民调查”志愿者们,入住安逸158连锁酒店,登记了7个房间。距离第二天开庭的成都市中院仅数百米。

午夜零点,未未与网友聚会后回酒店,发现有两个便衣男人在酒店门口监视。未未上前询问是否在等他,这两个男人慌张地驾车逃离。

与此同时,成都国保大队和防暴队周密部署。只要一声令下,未未们就将束手就擒。

2

凌晨3:13,未未居住的513房间的门被敲响。

凌晨3:15,志愿者刘艳萍房间的门被敲响。

凌晨3:24,志愿者赵颖房间的门被敲响。

警察们敲门。敲未未们的7个房间的门。

警察咆哮:“快开门!警察查房!快开门!”

未未后来说,执法者撞开门,他向警察要执法证据和警察身份证件,“其中一个人就朝我脸上打了一拳”。执法者夺走未未的手机,阻止他报警。五六人推搡他。撕破了他的衣领和两袖。

当未未质问执法者为何打人时,执法者称:“谁看见了?没人看见啊!”“是你自己打的,衣服是你自己撕的!”“打你怎么样,我们还能打死你!”

未未后来告诉母亲高瑛说,那一拳打在后脑勺,打得“很狠”,“都打懵了”,当时“都不知道那拳头怎么打过来的”。

3

与此同时,在志愿者刘艳萍和赵颖的房门外,警察开始撞门。

赵颖的房门被踹数分钟后,赵颖给他们开门。执法者登记了她和晏丽芳的证件。她看到西安路派出所所长邱勇(事后才知道他的名字)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他们一行11人入住的7个房间的房间号码。随后,执法者拿着她们两人的证件出去了。

赵颖在门口,看到很多穿警服和不穿警服的人,拥堵在未未的房门口,有人在推搡未未。她听到未未在喊:“你们打人了!”

 

赵颖看到一个穿警服的执法者,从未未的房间出来。“把一根拉长了的警棍在地毯上使劲的戳,然后拎在手里”。未未被推搡着,他的左衣袖被撕破。

她听见未未问:“你们是谁?你们凭什么打人?如果是警察,把你的警察证拿出来。”

八九个人,穿警服的和不穿警服的,拥挤着未未。其中有人指着未未的头咆哮:“谁打你了?谁打你了?”

她听见未未说:“谁打的?就是你打的!”

有人冲到未未面前大喊:“谁打你了?没人打你。”

她听见未未说:“你们十几个人都看见是谁打了我,不是你们打的,难道是我自己打的?你们是流氓吗?你们自己做的事情都不敢承认?007998,好,我记住你了!”

她看见那个警服编号007998的执法者叫嚣:“好!你好好记住!打你又怎么样?”

赵颖的房间,位于整个走廊的中间。东西两侧的房门分别被踹开,那是刘艳萍和臧一的房间。执法者命令赵颖呆在房间,不许出去。

赵颖听到未未走到刘艳萍的房门前,告诉执法者:“这是女生的房间,你们要注意一下。”

赵颖听见未未向执法者索要他被夺走的手机。然后,她看到未未站在自己的房门口。她后来在文章中写道:“(未未)冲着我们笑,问小晏是不是吓坏了。”

赵颖看到未未的右边脸颊已肿起来,衣领也被扯破了。

很快,赵颖听到隔壁的房间传来争吵声。紧接着有人大叫。“像是被打的声音,” 她写道,“叫了很久。”

4

与此同时,刘艳萍的房门被强行撞开,门框掉到地上。

一下子冲进七、八名警察。其中3名警察围着她,索要身份证件。她要求对方出示证件。警察说:“我穿着警服!”

刘艳萍被带走时,她一出门,发现“走廊两侧排满了约有二十多个警察,从房间门一直排到电梯口”。下楼后,她发现“大堂里和门口也站满了警察”。

 

刘艳萍、臧一、徐烨、张劲松、刘耀华5人,被带到成都市公安局金牛分局西安路派出所。除刘艳萍被继续审查外,其余人遭到限制人身自由14个小时后释放。警方没有出示任何手续和解释。

后来,刘艳萍的房间,成为执法者休息的地方。

5

一个穿淡绿色T恤的男人,走进赵颖的房间。他说:“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你们当中有人在网上发布了煽动性的文章,我们已经下存,你们现在要呆在这里直到明天中午12点。”

正在喝水的未未,以及赵颖和晏丽芳,告诉这个淡绿色T恤:我们要去法院参加庭审。

淡绿色T恤说:“这个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你们哪都不能去。”

执法者警告管控的未未们:到中午12点前,不得离开这个酒店,不得互相走动。会留有警察时刻值守。并限制他们的对外通讯。

未未安慰志愿者们回屋睡觉。他说:“在这时候,能睡好才是好样的。”

未未发现,那些看守他们的执法者们,“部分人更带有枪”,他们“没有沟通愿望”,也“没有兴趣了解他们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再说:“你们要理解,要配合。”

未未用手机给朋友的手机发出短信息,然后朋友再将这些消息上传到博客。“微博是这座监狱的仅有的窗口,”他说,“没有它很可能就什么也没有发生。”

早晨5:30,未未被打后右边下巴肿起,进食困难,更兼有头晕耳鸣等症状。他告诉执法者,要去医院验伤。未未被准许乘警车,由两名执法者陪同前去。医院诊断书表明:“右侧面部软组织略显肿胀。”

检查完后,未未被带回酒店房间继续监视。执法者称:要等上面的命令,才能放人。

清晨6:00,香港Now新闻台女记者黄嘉瑜和她的摄像师,准备出酒店去采访开庭的谭作人案。

突然,数名警察闯进她的房间。把她和摄像师等3人扣留在房间里。执法的警察称,有群众举报她的房间藏有毒品等违禁品。后续赶到的执法者没收了黄嘉瑜和摄像师等3人的回乡证和驻北京记者证,拖延时间,来阻止外出采访。

下午一时许,谭作人案庭审结束。扰攘6小时,执法者收队。黄嘉瑜质问执法的警察是否违法执法,一名警察回答:“嗯,可能你们香港地区跟我们这个地方有区域差别吧。”

6

2009年8月12日,上午9:30,成都市中级法院,谭作人案开庭。

声援谭作人的独立作家和维权人士们,受到国保的限制,不能来到现场;仅有数百名来自四川省各地的民众赶来了。超过200名警察和便衣在法庭内外巡逻,以保护法庭的安全。有4名抗议者被强行带走;仅有谭作人的妻子王庆华和女儿,以及两名律师被准许入庭。

在法庭上,审判长告知谭作人的辩护律师浦志强:经审查研究,辩方的证人和证物,与本案无关,不准予出庭和采纳。

谭作人写好的书面陈述,在开庭时,审判长曾允诺他可在最后作宣读。但最后法庭拒绝他书面陈述,只准许他口头陈述。

谭作人只口头陈述了一句话:“我不认同起诉书上的罪名。不管主观的故意或客观的行为,都没有颠覆。”

他的话马上被审判长打断。

法庭命令辩护律师做最后陈述。后者抗议无效。

法庭没有任何辩论。检察官宣布辩论结束。

12:00,法院庭审结束,没有当场宣判(后来,谭作人被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坐监5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

法警押解谭作人离开法庭。当路过他的妻子王庆华和女儿面前时,后者上前拥抱。法警以“强有力的手挡住”,只允许她们看丈夫和父亲“失望的背影”。

辩护律师冲上前,拥住谭作人的妻子和女儿,3人“痛哭失声”。

“他(谭作人)是爱国爱到吓死人的那种人。现在他最爱的母亲,”王庆华说,“把最爱她的儿子定为颠覆她的人。”

谭作人在他的陈述中称,他始终“以一个具体的‘人民’——个人的身份”,为中国迈向公民社会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他“站上被告席的真正原因”。

他认为,涉嫌“煽动颠覆政权和推翻制度”的罪名,“与我所做过的事,没有多少法律关系”。他称起诉书指控的罪名,是三件“几乎无人知晓的个人行为”:一篇写于2007年的个人回忆文章;一件在2008年为地震灾区义务献血的个人行为;一封在2009年发出的私人电子邮件。

谭作人否认四川地震后发表“诋毁我党和政府形象的言论”的指控。他称,他的地震评论是“客观的、真诚的、善意的、节制的”。

谭作人在陈述中称,让他“身陷囹圄”的原因,是因为他参与四川地震的公民独立调查。而这只是他“尽一个公民的义务”。法庭判他“有罪”,他将“服法而不认罪”。他“为家乡人民坐牢”而视为“一种少有的荣耀”,这是他“对家乡的回报”。

谭作人在陈述中最后写道:“我对得起社会,对得起我的家乡,(但)对不起我的家人。”

7

未未向执法者们强烈抗议,要求离开。警察称:“需要请示上面的领导。”

下午14:20,警察没有任何解释,只是称:“你们走吧。”

在被释放之前,一名警察拿着一张纸,亲热地问未未:“我们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叫艾未未?”

 18:30,未未和志愿者们回北京。

8

8月13日,未未带领他的律师,重返成都“撒野”:向四川警方索要被强制滞留的刘艳萍,并申诉自己一行人前来作证却被扣留的事情。但直到半夜也没得到满意的答复。未未的摄影师对整个过程进行了摄像。其中,摄像机几乎顶到了掌权者的鼻子上。

当时,与未未同去四川的,还有《纽约客》杂志记者欧逸文,他后来在发表的文章中写道:

那天和艾一起的所有4位摄像师,跟着他进入了警察局,并开始录下讯问过程。3台摄像机挤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以奇怪的角度进行拍摄,而第4台则从窗户外把镜头伸了进来。接着第三位警员带着他自己的摄像机进来,开始拍摄艾和他的随从。最后,另一位警员也加入了,他也扛着一台摄像机,开始拍摄。看到这一场面,我意识到艾已经颠倒了艺术与政治原有的逻辑:不是让艺术服务于他的抗议行为,相反,他已将独裁机器融进了他的艺术之中。

警方审讯刘艳萍。威胁她。要她交代给地震罹难学生的父母亲们发短信的问题。

审讯她的警察说:她利用短信向5.12地震灾区散布谣言,后果很严重。造成了当天交通堵塞,300名群众在法庭外聚集,里面有很多罹难学生家属。二百多名冲入大厅,把维持秩序的法警的帽子拽下来扔在地下,撕破了法警的衣服。还为律师鼓掌。连成都市委这次都“大为丢脸”。 

派出所所长邱勇警告她说:“你们以为你们是救世主吗?”

另一名马姓主任警告她说:“你还觉得谭作人是好人呀?(他)专门挑政府的毛病,企图颠覆伟大的党和政府。谭作人如果是好人,我们的法院就不可能抓他!另一方面我们法院抓了他,说明他是个坏人,你明白了吗?”

这名马主任接着说:“你的短信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一个转发100个,100个转发1000个,那些不明真相的父母,看了你的短信都来了!现场还有再孕的孕妇你知道吗?大着肚子站在那里,要是有点意外,你负的起这个责吗?”

这名马主任最后说:“那个艾未未,这次让他滑掉了,他不敢用他的手机发,他要是敢发一条短信,我就立刻把他抓起来!……怎么能容得下他到这里撒野?!”

后来,迫于未未等人摄像机的压力,执法者让刘艳萍在处理结果上签字,同意罪名是“虚构信息”和“散布谣言”,并给予行政处罚500元。

为了离开,刘艳萍只能接受这个结果。执法者告诉她:“这个处理结果不是他们能做出来的,是上级部门协商的结果。”

从12日凌晨3:30到14日凌晨1:30,刘艳萍被限制人身自由46小时,在此期间,“公安机构没有给我出示任何调查的档”。

9

2009年8月21日,未未剪辑制作出纪录片《老妈蹄花》,记录了他和志愿者去成都为谭作人案作证发生的种种怪异的镜像。上传到互联网。

未未在twitter上写道:“我们是人类之中最累的,因为我们还必须证明我们是人。”

10

但未未时常感到自己不是一个正常人。“头很痛,”他说,“老晃动。”

2009年9月12日,未未赴德国慕尼黑布展。这是他迄今为止最大的个人艺术展,将在艺术之家博物馆展出。他在布展期间,感觉头部严重不适。入院检查。医生诊断为“重挫造成的外颅与脑体间大面积出血”,建议马上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医生确信这个“危及生命的脑膜下血肿”“肯定源于脑外伤”,“也许是今年8月12日警察的袭击所致”。

2009年9月15日,未未被紧急手术。在头部打了两个血肿吸干孔,将脑硬膜下30毫升的积液排出。

在病床上,未未用照相机自拍下竖中指的照片,上传到博客。他在照片下写道:“手术顺利,妖精放心。”

与此同时,未未的博客不断被封锁。甚至达到10天更换10个账号。

未未说:“在中国,上互联网是一个很重的体力活,比我父亲打扫厕所还要困难。”

2009年10月12日,未未的艺术展《So Sorry》(非常抱歉)开幕。展览持续到2010年1月17日。

未未最受人瞩目的作品是《Remembering》(铭记)。这件作品,用8738只蓝色、红色、绿色、黄色、白色的书包,拼装成“她在这个世界上开心地生活了七年”15个字。安装在慕尼黑艺术馆的南外立面墙上。

这是为了纪念2008年四川5.12地震中罹难的学生们。这15个字,是北川县一个在地震中罹难女孩杨小丸的妈妈说的话。

这位母亲在给未未的信中说:“我唯一希望做的,就是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女儿曾经快乐地在这个社会活了7年,我希望大家记得她的名字,记得所有遇难同胞的名字!”

回顾这件作品,未未称,在五千多名学生不明不白地死去,人们就想问一个问题:“他们是谁?”

未未知道如何把抽象的数字“变换”为大众能理解的。“我花了很大努力把我从一个艺术家的身份中解放出来,”他说,“成为一个真正的的人。”

未未的努力没有白费。“当人家看到九千多个孩子的书包组成一面墙的时候,”他说,“没有人不为之感动。”

11

但中共掌权者没被感动。

未未为在成都被打的事情进行信访和上访数十次:“警察那天夜里是否真的打了我?”

他终于得到官方的调查结论:警察“在处警过程中,严格依法履职,不存在非法拘禁等问题”。

志愿者刘艳萍问未未:“你明知道他们不会答复你,为什么还要问呢?”

未未答:“惡也是需要證明的。”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27期  2014年3月21日—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