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18日，从韩国首尔传来前总统、韩国民主运动的灵魂人物金大中与世长辞的消息。这一消息在很短的时间内传遍了世界，尤其在亚洲地区民众的内心深处翻起了无尽的思绪。对于我这个当年从媒体上亲眼见证了韩国1980年代民主化转型的人来说，金大中的离世更让我对他本人和那段历史感伤追怀。这位老人一生奋斗勇往直前九死不悔，如今才与这个世界作彻底的告别。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电影《阿飞正传》里头那句反复出现的台词：“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地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儿一辈子只可以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时候。”

在韩国政治史上，金大中，你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就是这样一只永远在飞的不死鸟。从年轻时立志于反对独裁、争取民主的社会运动开始，你的一生在韩国现代史各个时期的时代上空奋力翱翔，历经艰难险阻。飞翔是你的选择，受伤是你的宿命。这只政坛不死鸟，一辈子不停歇地飞呀飞，从1950年代投身政治反对生涯算起，至今已经飞了超过半个世纪的日子，你一定很疲累，是该息一息了。

韩国民众将你比作“忍冬草”——一种韩国特有的藤蔓植物，这种植物既能熬过严寒风雪，还能在冬天的雪地里开出金黄色的花朵——以此来比喻你颠沛困苦的政治生涯，和你坚忍不拔的人格特性。是啊，性格如此坚韧的人，生来就不可能会老老实实俯伏在地的，是不可能在暴政底下规规矩矩当一回顺民的，你是注定了要在天上飞翔的，但你依靠的不是羽翼，而是信念。

你的事业本来是从事经商海运业的，但在韩战前后，作为年轻实业家，看到韩国独立后的第一任总统李承晚以韩战为借口，清洗国民议会，宣布反对他的政党为非法，处死反对党领袖，实行独裁统治，因此你便立志要匡扶政治，要在自己的国家建立起民主政治，于是决定弃商从政。1954年，时年29岁的你开始参与反对李承晚的活动，并从釜山回到家乡木浦第一次参加国会议员的竞选。你希望能为韩国的政治注入一股清流，并随时准备为这一信念殉难。正如你日后接受采访时所说：“我当时反对独裁。我觉得只有实现民主，才能使我们的国家稳定，并且走上真正发展之路。所以我坚决反对独裁，反抗独裁。民主政治对我而言是一种哲学信念，是为我们民族着想的忠诚。我始终认为政治要稳定，应该实现民主。这是我要做的事情。我带着这种想法从政，因此即使是遇到多大的困难，也是会克服的，不会放弃。”

民主对于你来说，不是空喊的口号，不是虚假的承诺，不是为夺取政权的宣传策略，而是一种单纯的政治梦想，一个毕生的信念。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信念，你在令人窒息令人绝望的环境下踽踽独行依然执着，就像吴刚刀斧下的桂花树，砍不断伐不倒。在韩国，你因长期从事反对李承晚、朴正熙、全斗焕等政治强人独裁统治的活动，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反体制英雄和顽强不屈的民主化象征。但是这一切，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也早已有心理准备，在威权统治下争取民主，就注定了这是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

对此你无怨无悔。你这只政坛不死鸟，在韩国政治变迁史的时空中既留下左冲右折的英姿，也落下遍体鳞伤的伤痕。你的一生遭遇了各种打击，经历了漫长的苦难历程：软禁、监视、诬陷、酷刑、流亡，凡此种种几乎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你先后55次遭软禁，5次遭到逮捕，在监狱中坐牢6年，两次流亡海外，5次面临死亡的威胁，屡次遭到政敌制造的车祸、绑架、投海等暗杀行动，被软禁、流亡时间达14年之久，此外还有将近40年的政治迫害。

现在回过头来看，你生命中的这些艰难岁月，就是韩国政治史的凄风苦雨。好在这一切，你全都挺过来了，你的国家也熬过来了。但是今夜，我还想重温那几个惊心动魄的历史片段：

1971年，你以微弱差距的选票在大选中失败，你的对手感到你对政权构成莫大威胁，指使情报部门蓄意制造一起车祸。当你在由光州到水原发表竞选演说的途中，你的座车被迎面开来的一辆大卡车故意撞飞腾空而起，同行的三名支持者当即死亡。车祸中你的胳膊、大腿等多处受伤，双臂的静脉被切断，落下终身残疾。

1973年，你在日本东京一酒店密会旅日韩国反对派人士，被韩国中情部特工绑架并被用胶带封住脸，然后塞进一艘货船，被放置在一块十字木板上，特工们准备将你碎尸弃海。千钧一发之际，美军直升机赶来，你才幸免于难。

1976年，你因与尹潽善等人联署《民主救国宣言》，被投入监狱，两年后获释；1978年，随着公民权的恢复，你再度投身政治运动，也再次被捕，这成为光州事件的诱因之一。光州事件被镇压后，你遭指控为事件主谋，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在法庭上你作最后陈述：“我发誓要遵从良心与上帝的命令，为被镇压虐待的国民奉献一生。政治的自由、经济的平等、社会的正义是我的基本信念。”

1980年，“五‧一八”光州民主化运动爆发，政府进行镇压，并将事件定性为“金大中等亲共主义者们主导的内乱阴谋事件”，民众怒吼了，导致整个1980年代韩国追求民主化的运动此起彼伏，绵延不绝。民众反抗的洪流，到了1988年汉城奥运会之际最终冲垮了独裁政权，韩国完成民主化转型。

你的肉身承受的苦难，没有阻挡得住灵魂的飞翔。你在暗夜里忍耐的煎熬，终于迎来黎明的曙光。你为争取民主而历经坎坷的一生，你身上所展现出来的政治良知和人格力量，你在自己国家反抗独裁政权和推进民主化转型过程中做出的巨大贡献，在当今这个世界上，只有南非的曼德拉、捷克的哈维尔、波兰的瓦文萨、缅甸的昂山素姬等少数几位孤胆英雄庶几可以比拟。你们是民主斗士，是有信仰的政治家，是以纯正品格感召本国民众的政治领袖。你们的名字，已经刻在全球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的光荣历史上。人们由此相信，单个的生命个体有时也会深刻地影响历史进程，而能够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当国家在错误的方向上行进的时候，当一个悖逆历史潮流的政权出现像你们这样的在野领导人敢于并致力于扭转历史局势的时候，历史的车轮会在曲折颠簸中向前进。因为你们，站在了历史正确的一边。

独裁者不愿还政于民，他们拒绝给人民民主，常常借口反对人士只会上街示威空喊口号、不懂也不会真正执政。可是你，用事实表明民运人士同样也能治国，而且还能做得更好。你证明了自己不仅能为民主打拼，还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务实的执政者。你在饱经磨难历经四次选举之后，终于在1997年竞选成功当选总统，实现韩国朝野政党首次轮替。其时正值亚洲金融风暴爆发，韩国经济受到摧毁性打击，通货狂跌，经济一片萧条。此时的你，拿出了与从事民主运动时一样的不屈精神，大刀阔斧改革韩国经济积弊，对韩国经济进行结构性改革，重建国家经济，甚至还与夫人一起带头捐出自家祖传的金银首饰。在你的带领下，不久国家就走出危机，在短期内复苏了经济。五年任期，你使得韩国进入民主政体制度化的时代，经济上跃升为世界第十大经济体系，还开启了朝鲜半岛民族和解的进程。这些令全世界惊羡堪称政治奇迹的政绩，都源自你身上那种敢啃硬骨头的不死鸟精神。

而你身上的最令人钦敬之处，还不在这些现实的成就功业，而在你展现出的宽容的政治风范和善良的纯正品格。为了化解韩国新旧利益阶层的矛盾甚至仇恨，避免社会陷入报复与裂缝之中，你决定与昔日的死敌主动握手言和一笑泯恩仇。在当选总统次日的记者招待会上，你就做出了不做政治报复的承诺。在你就职总统的典礼上，几位前任总统悉数被列为嘉宾，你以一种崭新的政治仪式开启了韩国的政治和解，也使得处于襁褓中的民主体制得以巩固。在你的任内，独裁时期的全斗焕和过渡时期的卢泰愚这两位犯有严重罪行的前总统获得了你的特赦，而全斗焕是一位曾经要置你于死地、先判你死刑后将你流亡的政敌啊。你这样做，将国家带入到和解和宽恕的新时代，并在世界范围内留下了一种政治宽容的先例和典范。你这样的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你的解释尤其令人感动，你说要“ 敬天爱人”，你还说“要憎恨的不是人，而是罪恶本身”。

卸任之后你的身影渐渐淡出，你的“阳光政策”被现政府推翻，你曾主导的左翼政治路线被清算，你的忠实盟友卢武铉意外离去，这使你的晚年有些落寞；特别是你的三个儿子因涉嫌腐败遭到司法追究，使你的声望有所下跌，你因此面向国民道歉。但遐不掩瑜，你的一生评价不会因此受损。在人们的心目中，你依然是亚洲的曼德拉，韩国的民主之父，当之无愧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何况你虽年事已高却依然不改批判本色，就在你离世前的两个月，你在《6•15北南共同宣言9周年》演讲时，还在批评现任总统的民生政策和南北关系政策。

在你弥留之际，你的夫人李姬镐女士、你的三个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等家属20多人聚集在重病房，为你送终。临终前的你用眼神与亲人一一惜别，流露出一个普通人的温情，尤其为亲人因你而曾受到监视、逮捕和拷打感到抱歉。这一刻，你不再是过去独裁者眼里那个打不垮的钢铁巨人，你是丈夫，是父亲，是长辈，是一个懂得爱也会去爱的老人。你的病房门外，是媒体记者，是关注你身体状况的民众。 所有的人都在关心你的病情，并为你祈福，包括你的人民、你的战友和你昔日的敌人。

如今你已飞抵旅途终点，你已完成今生使命，你正在飞往天堂。留在人世间的，是你充满传奇色彩震撼人心的悲壮一生，和你苦难人生铸就的韩国民主传奇。你出生的时候，你的国家被异族吞并陷入殖民统治；你从政的时候，你的国家虽已独立却又跌入暴政的深渊；可你死去的时候，你的国家已经戴上了民主的桂冠，你的人民已经享有了免于恐惧的自由。故此你有资格被民众纪念，也有资格被历史记住，记住你勇敢进取的精神和你永远在飞的姿势。

你的飞翔既是对命运的挑战，对自由的向往，也是对生命对人类的讴歌。那一年，当你决定站在独裁者的对立面、立志做一个大写的人、转航要飞向天空的时候，你就已经不仅仅代表你个人了。你一生的飞翔，对于一个单个的人来说，证实了活出尊严的可能；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证实了获得民主的可能；对于人类来说，证实了摆脱奴役争取自由的可能。你的飞翔已经载入史册，因为高压威权统治时代已经在你的国家一去不复返了，自由民主已经因你浸透着血和泪的浇灌，得以在朝鲜半岛南端的这个新生国家生根发芽。

今天成群的韩国民众去你的墓碑鞠躬，向你不朽的身影告别。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无法到你的墓前献上一束花，只得以一整天的时光，来读你的一生。我会记住你——金大中，我知道后人提到这个名字时联想到的：你是独裁者眼中永远的铁钉，是韩国民众永久的希望；你是大半生处于逆境中的民主斗士，向不合理的制度和权力宣战；你是人类中普通的一员，一只打不死垮不掉的不死鸟。是的，你的精神永远不死，如今你正展翅腾飞，飞往永生之路，飞向广袤天空。可是地上的世界，依然有你所不喜的专制和暴戾，但是我们懂得感恩，毕竟你曾来到过这个世界，你的故事会给在黑暗中疲乏叹息的人们一丝温暖和鼓舞。

想到你的飞翔的故事，我们会在黑暗中指望光明，我们会在无助熬炼的日子里仰望星空，那里有一只不死鸟曾经奋力挣扎的翅膀在天空划过。

2009年8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