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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革命”的汉语语境之变迁

杨光

在中国,“革命”是一个古词,原意是天命鼎革、改朝换代。“革命”的“命”指天命——而非生命,所谓天命,即世袭统治者“受命于天”的统治资格——大约相当于西方政治学所谓统治合法性。商汤放桀、武王伐纣,古人谓之“汤武革命”,这是作为样板的经典意义上的中国式革命。按此义,则不独煌煌二十五史必以二十五场革命为法定交接仪式,即便新莽篡汉、周武代唐,也当仁不让属于革命事件(武则天称帝时曾自称革命,她不仅革了唐朝的命,在女权主义者看来,还革了男权的命),只是革命成果不太巩固而已。

梁漱溟说,中国历史只有一治一乱,只有改朝换代,未见有过真正的革命。现在仍有不少人持此种看法,认为中国曾经有过的一切革命都是换汤不换药。这样的观点似乎是说,改朝换代并不是革命——不配称作革命,或者说,中国只有以改朝换代为目的的传统式革命,而没有西方式、近代化的revolution。邹容在《革命军》中说,中国的革命都是“野蛮之革命”,西方的革命才是“文明之革命”。但这样的区分未免做作,也有些夸张了。即便在西方,revolution也非古已有之,而是近代特有的现象,我们中国人没有必要为此自惭。近代西方的revolution与古代中国的革命,当然各有千秋,但细究起来,二者主旨仍然相通,即使有些差别,也不至于截然不同。日本人把revolution翻译成“革命”二字并非不当,而且这也不是中文“革命”一语产生诸多歧义的原因。

古汉语里的“革命”是一个生僻词——我们可以从《易经》里找到关于“革命”的只言片语,却几乎找不到古圣先贤、诸子百家以及历代文人墨客对“革命”问题的论述。直到近代以前,“革命”并不是一个重要的概念,不值得予以专题研究。所以,中国尽管数千年来治乱交替、革命不止,“革命”一词却渐渐被人遗忘、最后废弃不用,直到晚清时节,“革命”二字才又从日语回归母语,西方的“革命”理论也才大量输入中国。然而,回流回来的“革命”已经不是原汁原味,而是日本人翻译西文的专门用语,换言之,彼时所谓“革命”已非遵循汉语古义,而是西洋人所谓revolution了。

近代中国人了解西方革命,是以法国革命为样板(英、美革命则不被当作典型的革命)。当西方的“革命”概念传入中国时,“革命”在主流思想界是一个贬义词,这恐怕也与法国大革命有关。

王韬是第一个肯定议会民主制度的中国思想家,也是第一本汉语法国史的作者。他于1871年出版的《法国志略》毫不犹豫地谴责了法国大革命(但他没有使用“革命”一词)。王韬将“约各伯党”(雅各宾党)称为“乱党”、“叛党”,将巴黎的革命群众称为“乱民”、“暴徒”,以此表明他对法国革命的厌恶。对于法国革命中出现的大规模流血恐怖事件,王韬惊呼:“国法何在?天理安存?”

戊戌变法期间,康有为写了《日本明治变政考》、《俄罗斯大彼得变政考》、《突厥削弱记》、《波兰分灭记》、《法国革命记》五本小册子进呈给光绪皇帝,其中,日本、俄国是作为变法成功由弱转强的榜样,土耳其、波兰是作为守旧拒变国破族衰的反面教材,而《法国革命记》则直指要害,可以视作对皇室和对皇帝本人的警告。康有为说,路易十六是个“宽裕爱民”的“恭俭之君”(实际上,康在写作时刻意把路易十六比作光绪),本可以成就尧舜伟业,但因优柔寡断,未能顺应时势主动变政改制,结果招致了暴民革命,使国家和自己陷于绝境。按康氏意见,法国大革命实在无足称道,不仅国王和王后死于非命,贵族、教士和无数的普通国民也“暴骨如莽,奔走流离,逃散异国,城市为墟,而变革频仍,迄无安息,漩入洄渊,不知所极”。这样子的革命,当然是应该避免,应该反对的。

但是,清末改良派的另一位精神领袖梁启超对革命的态度却异于乃师,他颇为多变,也颇为暧昧。在1902年写作的幻想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中,梁启超笔下两位主人公李去病、黄克强(大名鼎鼎的革命领袖黄兴正是读了这篇小说而改名字的)发生了一场关于“革命”的激烈争论。黄克强是和平改良派,认为革命往往适得其反,他说:“……(罗伯斯庇尔、丹东等革命领袖)当初岂不是都打着自由、平等、亲爱(博爱)三面大旗号吗?怎么后来弄到互相残杀、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把全个法国都变作恐怖时代呢?怎么……把那皇帝的桂冠往拿破仑第一的头上奉送呢?可见那一时高兴的理想是靠不住的哩。”李去病是暴力革命派,认为重症需用猛药,改良已对中国无用,他说:“若是用着你的和平运动,只怕你运动得来,中国早已没有了。今日的中国,破坏也破坏,不破坏也要破坏,所分别的,只看是民贼去破坏他,还是乱民去破坏他,还是仁人君子去破坏他。若是仁人君子去做那破坏事业,倒还可以一面破坏,一面建设,或者把中国回转得过来。不然,那些民贼、乱民,始终还是要破坏的,那却真不堪设想了。……只怕这天然的破坏,比那18世纪法国人力的破坏,还险过十倍哩。”“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正是当年梁启超先生在《新民说》中所表述的观点,黄、李二人对革命的争论,也正是梁启超内心矛盾的写照。但不久之后,梁启超游美返日,政治思想急剧转向,他不再倡言“破坏主义”,且与革命党人感情交恶,此后,其反对革命的立场终生未变,晚年对国共两党所发动的模仿苏俄的赤色革命尤其深恶痛绝。

 三

“革命”成为汉语中的常用词,是在孙黄革命党与康梁保皇党展开革命与立宪大论战之后,但那时候,“革命”的含义还是清晰的,一般人所谓“革命”,主要是指暴力排满、推翻清政府、摧毁帝制、实现民主共和,即便孙中山的革命概念里还包括土地国有化、单一税、男女平权等内容,但显然并没有后来花样翻新的那些附加的“革命”含义。当辛亥革命成功,大清皇帝逊位,中华民国成立,在一般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中国革命已经完成。

辛亥革命之后,“革命”变成了褒义词。再后来,“革命”从褒义词变成了白话文里最响亮、最强势、最富有时代气息的日用词,成为那个时代的最强音,随之也就概念混乱、语义不清了。这种语境上的变化却完全不是辛亥革命的功劳,而必须要归功于俄国十月革命和中国所谓“新文化运动”。从那时开始直至毛泽东时代终结,“革命”一直是中国历史的“主旋律”。

俄国本是一个大而不强的二流国家,连续经过两场革命,大有令人刮目相看的感觉,不仅政治上敢于独树一帜,做出一副真理在握、前程远大的样子,经济上、军事上也的确突飞猛进,这让许多中国人大为钦佩和羡慕。有俄国作榜样,“革命”成为香饽饽,政治行情日日见涨,以至于被已经焦头烂额的“中国的先进分子”义无反顾地奉为救国救世、自立自强的不二良方。人们普遍认为,中国之所以仍旧贫穷落后,之所以受“帝国主义”的欺凌,之所以还有明目张胆的“封建复辟”和军阀割据,这一切都是因为“革命尚未成功”、革命仍不彻底,是故,中国必须有更大、更多、更长久、更深刻、更广泛的革命。于是乎,苏俄所扶持的国共两党渐渐成为中国政治舞台上的主角,而苏俄化的革命词语也就跟着满天飞了:反军阀反政府是政治革命,贫农打地主、工人骂老板、穷人劫富人是阶级革命,华人反对洋人是民族革命,即便写新诗也叫诗界革命,穿洋衫叫服装革命,做体操叫体育革命,画裸体叫艺术革命,父子反目叫伦理革命,离家出走叫家庭革命,未婚同居叫婚姻革命,女子偷情叫妇女革命,……总之,一切的变化,一切或好或坏的新生事物,一切或新或旧的异端乃至极端言行,一切脱胎换骨、悔过自新的可怜愿望和行动,均可以自我标榜为“革命”,以此作为其先进性与正当性的标识。

在“革命”的喧嚣中,一整套的“革命”话语呼之欲出。渐渐地,人们似乎也就淡忘了“革命”的本意不过是颠覆旧政府、建立新政府,却以为革命可以缔造一切美好新事物,革命将创造新人、新制度、新社会、新文化,革命之后将拥有革命之前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切好东西,革命简直可以上天入地、呼风唤雨,革命几乎无所不至、无所不能:你要吃饱肚子吗?请参加民生主义革命;你想欠债不还一笔勾销吗?请参加均贫富革命;你要和外国人一决高下吗?请参加民族主义革命;你要民主吗?请参加民主主义革命;你要美女和爱情吗?请参加浪漫主义革命;你要进入人间天堂吗,请参加社会主义革命共产主义革命。

就在“大革命”步步胜利、中华民国北京政府即将土崩瓦解之际,共同发动革命的国共两党却反目成仇了,中共骂蒋介石“背叛革命”、“反革命”,蒋亦以牙还牙:“谁要反对我革命的,谁就是反革命!”1927年2月,由苏俄顾问操纵的武汉国民政府仿照苏俄刑法典发布《反革命罪条例》,从那时开始,“革命”成了不容置疑的唯一政治正确的人生选项,因为“反革命”成了极其严重的刑事犯罪。这条由俄国人发明的罪名一直沿用到江泽民时代,才改为较少意识形态色彩的“颠覆国家政权罪”。

毛泽东、共产党靠革命起家,以革命建功,凭继续革命掌权。在毛泽东时代,“革命事业”由毛和党一手包办、一体垄断,至此,“革命”的含义也就变得异常简单:听毛话、跟党走就是革命,不听话、不顺从就是反革命;从前曾经反毛反共的叫做“历史反革命”;而一切反革命都没有好下场,死了的要掘坟,活着的要镇压;至于“反革命集团”,则必须“打倒”。在“革命”的名义下,私有财产没有了,言论、结社权利没有了,成批的中国人民丧失了自由和生命。

毛时代的“革命”是至高无上的神圣符咒。革命包罗万象,从政治到经济,从社会到文化,从物质到精神,从身体到灵魂,一切都必须与“革命”挂钩。中共治下的一切人和事皆被“革命化”:“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被命名为“三大革命运动”;省地县各级地方政府一度改名为“革命委员会”;无论杀地主还是打老师,无论砸文物还是掘祖坟,都曾经是“无比正确的革命行动”;学则“革命先烈”,传则“革命精神”,行则“革命路线”,唱则“革命歌曲”,演则“革命样板戏”;以至于就业叫做“参加革命工作”,老婆叫做“革命伴侣”,孩子是“革命后代”,生养孩子便是“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那真是一个革命的时代,离了“革命”二字,那些被毛共洗了脑的人是已经完全不会说中国话的了。

若干年后,邓小平为了推销其“改革开放”,也不忘以“改革是一场革命”来自贴标签,可见“革命”话语的无上魔力。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进入21世纪之后,曾经盛产“无产阶级革命家”,曾经以“革命”为志向为责任为准则为使命的中共中央居然对“革命”过敏了。“革命”一词成了让中宣部头疼的敏感词,用Google搜索“革命”,得到的是“无法显示网页”。《人民日报》、《环球时报》也已经勇敢地扯下了革命的遮羞布,公开举起了反对革命的旗帜。

经过了长达一个多世纪的革命洗礼之后,中国当局的政治处境似乎又回到了清朝末年,“革命”的汉语语境也似乎回到了清朝末年。而实际情形的变化比语境的轮回则更加严酷。

1911年,城里的革命党不许乡下的流氓阿Q同去革命。到了1927年,阿Q们有了苏俄做靠山,建起了自己的革命党。一本名叫《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小册子将阿Q式游民——“踏烂鞋皮的,挟烂伞子的,打闲的,穿绿长褂子的,赌钱打牌四业不居的”——称颂为“最革命”的力量(因李维汉等人的批评,毛这段话在收入《毛选》一卷时被删除),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本小册子公然将一切富人、一切传统文化人通通视作革命的对象。毛泽东说,“有土皆豪,无绅不劣”(这句话在当时就引起争议,张国焘曾质问毛,有几亩地的自耕农也是“豪”吗?你自己在湖南也算绅士,也“劣”吗,毛哈哈大笑说,为了革命的需要只能这么说),毛又说,“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这就意谓着,阿Q们不仅可以爬到姨太太、小姐的牙床上去滚一滚,还可以床上滚完之后再把那一家老小通通杀掉。在另一本毛泽东为武汉国民政府土地委员会起草的《土地调查》小册子中,毛宣布:“有地三十亩以上……,均是反革命”,意即皆可杀之,湖南大儒叶德辉、中共领袖李立三之父李昌圭,即被农会以“土豪劣绅”罪名处决,国学大师王国维正是在得知叶德辉的凶讯后写下“义无再辱”自沉昆明湖。毛以三十亩为反革命标准仅略多于毛家二十二亩地,可见,比毛家更富有,将是不幸的源泉,正如比毛氏更有学问,也将是不幸的源泉——罗隆基曾因一句“无产阶级小知识分子领导资产阶级大知识分子”令伟大领袖龙颜大怒,决心“引蛇出洞”、“围而歼之”。仇富、反智,这正是阿Q们的革命逻辑。1927年还只是小试牛刀,1949年“革命胜利”,就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了。镇反、土改、反右、文革,革命的毛共对于反革命的“黑五类”几近“种族灭绝”,在广西武宣,农民斗完地主、学生斗完老师之后竟将被斗者剖腹割肉、分而食之,在湖南道县,数千户“出身不好”的家庭惨遭灭门,连出生仅10天的孩子也不放过。

阿Q式的革命派在大杀反革命之后,通常的制度结局是以民粹极权取代传统专制,至少也是以强专制取代弱专制:列宁斯大林取代尼古拉二世,毛泽东邓小平取代宣统皇帝和蒋介石,卡斯特罗取代巴蒂斯塔,霍梅尼取代巴列维,萨达姆取代费萨尔,卡扎菲取代伊德里斯……,阿Q革命的结局,大致如此。然而,当阿Q们一个个老去,当他们的子孙坐了江山,做了权贵,成了“红二代”、“官二代”,转过头来,他们自己变成了反革命,又打算以血腥的手段扑杀革命。鲁迅说:“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

去年以来,阿拉伯世界此起彼伏闹革命,把万里之外中国的一些达官贵人惊出一身冷汗,以至于听到“茉莉花”就心惊胆战、神经错乱,立刻摆出一副“怕得要死、恨得要命”(此为毛时代常用语,主语通常是“阶级敌人”)的拼命三郞架式,这实在是有些过分了。据说一旦革命真的来临,还打算“活埋”一批。看来革命之泽,是要五世而斩了。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77期   2012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