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儿子郭称义：

你好！今天是感恩节，感谢上帝，看到你的来信我很高兴。你在信中提出了八个问题，在回答这八个问题之前，我先谈谈为什么我会与你分别，而且一别就要十年。以下文字如有不解之处，可请教学校老师及家中诸长辈。

你还记得2008年秋天的一个早上吗？那是11月13日清晨，我骑车送你去上学。我把你放在离学校门口大约还有40米的地方，和你挥手道别后，目送你拉着带轮子的书包走进校门。平时，我都是直接送你到学校门口，那天很奇怪，我突然决定远远地放你下车，让你自己走向校门。也许冥冥之中，我已预知此后不能再送你到学校了。我看着你走进校门，直到从我的视野里彻底消失，这才调头。这时，从马路的四面八方冲过来一群人，把我送到监狱。理由很简单，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的工作与他们不一样。

人类存在的基础与意义在于必须以种种方式为他人提供服务。每个人都必须提供服务，只是每个人的服务对象不尽相同。服务对象，就是为谁服务的问题。每个人对服务对象都会有一个态度，这就叫工作态度。热爱服务对象，工作起来再苦再累也不在乎，这就叫热爱工作。我是一个热爱工作的人。为谁服务，以及工作态度，是每个人都必须思考的问题。

关于“我的工作”，需要补充解释一下。这封信中所说的“我的工作”，不是我曾经担任的南京师范大学副教授、研究生导师的那个职业。区分职业和“我的工作”对你来说也许有些难度。但是，一个叫马克思的外国人把这个问题说得十分明白，而且生动形象，甚至连小孩子也可以听懂。他曾经描述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在那个美丽的新世界，人们“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根据马克思的这个描述，我在南师大担任副教授和研究生导师实质上就属于打猎、捕鱼和畜牧。而“我的工作”，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批判”。

在中国，我的工作必然导致我会和你分别。在“我的工作”和“与你永不分离”之间进行选择，是一道极其残酷的单选题。这个单选题曾深深困绕着我，但是后来，我毅然选择了“我的工作”。因为，我和你分离之后可以再相聚，而如果我放弃“我的工作”，那么我的身体与灵魂就永远分离了。失去灵魂的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这样的我，即使与你生活在一起十年，甚至一百年，也不能使我快乐，只能使我感到耻辱。

你的学习，也同样有一个为谁学习的问题。在你出生之前，我就给你起名“郭称义”。“称义”二字语出《圣经》的核心思想“因信称义”，意思是相信并按照上帝旨意去行事的人才是义人。上帝爱世人，所以按照上帝爱世人的的旨意去行事的人可称为义人。这就是你的名字的来历。中国文化认为仁者爱人，也是这个道理。所以，我希望你不是在为你自己学习，也不是在为父母学习，而应是在为那些生活在苦难中的劳苦大众学习。现在你学习好，将来才能为他们工作。关于你应当成为什么样的人，这当然应由你自己决定，但是，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位义人。一些人希望自己或孩子成为富人、贵人、要人、伟人等等，他们根本不知道富贵、伟大的前提必须是义人。儿子，你永远都要记住孔子的一句话：“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以前，我瞒着你，说我在国外教学，并没有告诉你，这三年来我一直就在南京，离你只一江之隔。在家时，深夜能听到长江里轮船的汽笛声，在监狱，也能听到。只是你在江南听，我在江北听。现在长江江底隧道凿通了，从监狱到家开车大约只要半小时。不过，这半小时的路程需要十年，也许更长。明年龙年是你十二岁的本命年了。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能懂很多事了，我也就不再瞒你什么了。另外，我想，你一定也已经从各种渠道知道了我在哪里。别担心，我的一生都在追求诗情画意，连坐牢我也坐得诗情画意。我给奶奶写了很多关于我在监狱里读书思考的信，等你长大些可以要奶奶复印一份给你看。原件仍由奶奶保管。下面，我就来回答你在信中所提的八个问题。

1. 关于饮食。我本就是一个对饮食无苛求的人，吃饭只求果腹。以前在外，一个人的时候，我吃得极其简单，请别人吃饭会精致些。虽然我很懂美食，但从不放纵口腹之欲。圣经·马太福音4 : 4记载耶稣基督曾说：“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里所出的一切话”。俗话也说：“吃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却不是为了吃”。监狱里的伙食，虽极其简单，但能让我活着，这就够了。

2.关于朋友。与我有相同思想的人就是我的朋友和亲人。监狱里也有。

3.关于睡眠。晚上九时后至早晨六时，以及中午的两小时均可睡觉。睡不睡，由我定。

4.关于口腔溃疡。此病如影随形，从未断绝。现又发展为胃溃疡。人活百岁终有一死，生死皆由上帝决定，人类无需多虑。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要读我的书，无需关注我身体。

5.关于其他生病。除口腔溃疡、胃溃疡外，偶有感冒、咽痛、耳聋等皆数周即愈。

6.关于球场。监狱球场与我无关。以前在家偶尔外出爬山，其余时间均在室内活动。现在不爬山，就更喜爱室内活动了。任何一样东西，我都能用于体育训练。

7.关于读书。所有我能找到的书，我都认真阅读。最近找到一本中华民国时期（1911-1949）的国语教材，非常好，很适合你读。从这封信起，我每封信都抄几课给你。

8.关于冲突。没有冲突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正确与错误、正义与邪恶、真理与谬误的冲突，监狱也不例外，而且更激烈。

下月就是圣诞节、元旦了。准备了一张贺卡和一些生活小资料给你。12月26日是奶奶生日，记得给奶奶电话。祝你一切都好，节日快乐！

永远爱你的爸爸  郭泉

2011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