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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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恐惧阴影下的避难生活

李方

引言

来曼谷寻求避难的中国人,我见过几十号。据说还有大量中国避难者隐藏在地下,不愿出来与任何中国人见面。他们选择保密和隐居的理由,无非就是——害怕被共产党特务或警察跟踪、抓捕、遣送。

实际上,这些流亡者、避难者,绝大多数人身份极其普通,根本不可能成为中共特务和警察系统国际追踪的对象。但是他们当中,许多人整天担心特务跟踪,惶惶不可终日。

一些人因为长期担忧被跟踪、追杀,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症。还有一些人,是因为早已患上这个病,被病所“引导”,逃亡到泰国,寻求安全。

维基百科解释:被迫害妄想症患者,会自我感觉受到到迫害,如言语上的针对、嘲弄、跟踪及监听等,患者更可发展出很广泛及系统性的被迫害思想,例如会认为整个暗杀集团部署暗杀行动。故此,患者会处处防备,生活极度谨慎,由于担心被害,患者的社交生活及日常工作都会受到影响。病人会无中生有地坚信某人(或某群体)对自己、自己的亲人、家庭,进行监视、攻击或迫害。患者往往处于恐惧状。

另一些资料认为,被迫害妄想症的成因,往往是由于患者长期处于迫害恐惧、焦虑、担忧之中所致。警察国家、恐怖主义盛行地区、压制型社会,往往是被迫害妄想症患者密集的地区。

中国有这么多被迫害妄想症患者出现在泰国曼谷,寻求避难,寻求安全,足可见中国社会的恐惧、压制、迫害已经造成了许多人内心不自觉地自我迫害。

“中共特务”这四个字,是这些逃出了国的流亡者心灵深处最大的恐怖所在。你可想象,他们在国内对这个政权会有多么恐惧,会有多少人,在这个阴影下长期煎熬着。

被薄熙来“追杀”的人

我见到的头一个患者“大有来头”——据他说,他是因为被薄熙来追杀,一路从河北逃亡到越南,又从越南一路逃到曼谷。他告诉我们,一路上都有薄熙来的人追杀他,在越南河内时,他住在一家宾馆,后来发现追杀他的人也住了进来,布在他的周围,他设计逃了出来。

2011年底,薄熙来正如日中天。这位姓马的男子,近乎50岁的年龄,说自己曾参与过八九民运,后来经商,在石家庄颇有名气。因为能写文章,薄熙来派了一位司机,婉转表达了收买到自己麾下的意图。马先生说自己义正词严拒绝了薄熙来,此后他就被薄熙来追杀,也因此而出逃。

来到曼谷后,为了申请政治难民,他还联系了王丹、柴玲等人,但没有结果。他曾公布了自己的一份申难材料,却满篇都是个人的臆测、推理与想象。例如电脑出了问题,他说是薄熙来、共产党的人使的手脚;银行卡出了点问题,他也说是共产党搞的鬼。可是,证据何在?没有证据,难民署如何相信?

果然,他的申请没有结果。很快,薄熙来被抓,他的迫害来源消失,他失去了申难的理由。这时,他声称被中共特务下毒,体内血液重金属含量超标。他多次尝试乘飞机去美国塞班岛和韩国济州岛“治病”,实际上是去寻求避难,但没有成功,均被警察拦截或遣送回泰国;他说,这也是中共搞的鬼。

头一次见面,是在一家餐馆,我和朋友去见他。正在吃饭,他突然紧张起来,说看到门外有两个年轻人拍照,于是怀疑餐馆是否安全。我看到了门外的人,明显是一伙游客——游客走到哪拍到哪,有什么好猜疑的。

他曾邀请我和他一起住,一起搞个活动小组,海外反共。但是他疑心过重,我想住不了几天,他指不定会怀疑我也是特务。所以,我还是自己住。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开始在曼谷打特务,指这个是特务,那个是特务。他说,曼谷这个圈,十个有九个都是特务,唯独只相信孙树才一个人不是。那当然,老孙那年已经快90岁了,共产党没可能派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来监视他、跟踪他。

这个人后来折腾完了身上的钱,迫于生计,逃亡到了泰北清莱,在当地的华人村落,当起了中文教师,据说工资非常低,每月大概就是人民币五六百块钱的水平。至今,偶然还能看到他的愤青“文章”,仍在骂满世界的中共特务。

天天晚上被“放毒”的人

见到的第二个患者,姓郑,老家哪里我忘了,曾在上海做过放射科医生。他说自己得罪了所在的医院院长,丢了工作,他控告院长,因此被对方的势力追杀,于是一路逃亡到了泰国。

那时我在朋友介绍的一家诊所做杂工,他来应聘医生。但是因为这里并没有放射设备,没能聘他。他那因为逃亡而落魄憔悴的面目,令我印象深刻。

不久,普吉岛一家蛇园说是招聘“中文讲师”,我去了。在培训班上,居然见到了老郑。刚开始我俩都很高兴,出门在外有个伴,就不孤独了。可是没几天,他的情况就让我担心起来。我住在他的隔壁,这间房子原来住了另外一个学员,他老骂这个人每天晚上向他放毒,害得他晚上睡不了觉,咳嗽。这个学员认定老郑是神经病,说不清,就搬到了别的地方住。

我住了这房子没几天,就开始每天晚上听见他大声咳嗽,之后就是大声咒骂。大意就是骂迫害他的人,他走了这么远,还不放过他,每天给他放毒,不得好死。当然泰国人听不懂,不知发生了什么。到了上培训课的办公室,中午,他说晚上被放毒,睡不好,需要在房间里睡午觉。我怕影响他,就在房间外背“功课”。睡了没多久,他突然在房间里大声咳嗽,并开始了谩骂,说又有人给他放毒。

这种情况几乎天天发生,“教练”把情况反映给了老板。老板找他谈话,因为他曾经是真正的医生,老板还有些珍惜他。可是,老郑除了这个毛病,他本身又口才欠佳,培训了快一个月,还是讲不了课。他说这都是因为有人晚上放毒,害得他记不住东西。

我对他说:老郑你是多疑了,不可能有人放毒害你,“如果有人要追杀你,何必跑这么远路,追这么长时间,早都解决你了。你房间放毒,我这么近,怎么闻不到?”。我和他明说了,他这也许就叫“被迫害妄想症”,我劝他从内心承认这个病,自我克服它,摆脱它的困扰。但是,他竟然因此怀疑起我来,认为我从隔壁的房间给他放毒。

我气得不轻,和他说气话:“是我放的毒,对,共产党每月给我2000块人民币,让我跟着你、迫害你。”谁料,他竟当真,他打电话给李志友说:“志友你看,李方他自己都承认了,共产党每月给他2000块钱,让他跟踪我、陷害我,他从曼谷一直跟到普吉岛。”李志友把这话讲给我,我就呆住了,深度体会了一遍什么叫哭笑不得。

因为他这样的状况,老板最终让他走人。但是他认定是共产党指使我,迫害他丢掉了这份工作。说实话,他那时的确过得挺艰苦,每天煲米饭,想吃肉,就买20多泰铢的一点点鸡肉,蒸在米饭上面,不加调料。失去工作机会,我无法想象他的生计将怎样解决。

他在难民署的申请,也失败了。原因不用说了。后来听说,他竟漂泊到了尼泊尔。谁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跑到喜马拉雅山国,到那里做什么?

我以前在深圳看守所曾遇到过一个类似的人。老郑和老马的情况,不禁让我想起了他。那个人读过大学,自称有一个重大物理学发现,可以改变世界,但是江泽民不让他公布科学发现。他于是外逃,6次偷越香港边境被抓。他说,江泽民一直派人追杀他。他后来被以多次偷越国境罪,判了一年刑,同仓犯人都说他神经病。我那时也白费力气地多次和他解释,我说:“江泽民是中国一把手,要杀你,用得着花这么长时间,跑这么远的路程追你吗?”

晚上总被“偷走”护照的人

另有一位在曼谷申请政治避难的人,已经来往中国、泰国几次了,被拒绝后,他在重新申请中。他姓冯,有些文化的人,戴副近视镜。头一次和我一起坐公共汽车,他就有些惊惊诈诈的。旁边有人说汉语,他就怀疑是不是跟踪者。事实上,曼谷华人很多,遇见人说汉语就像家常便饭。

他讲自己的被迫害经历,说在曼谷经常有人晚上趁他睡着了,潜入他的房间,偷走他的护照,早上又送还给他。他说自己放的有记号,总能发现记号被动过。我们都想不明白,这些人这样反复偷他的护照,有什么用。

这个人后来竟然去骚扰一位难民朋友14岁的女儿,强说人家是他的女朋友,结果被女孩的父亲痛打了一顿。因为这些原因,许多难民朋友都疏远他。

住在曼谷麦当劳的“苦人儿”

有一位四川跑出来的年轻人,找到我们时几乎是哭哭啼啼的模样。他说自己被人整得太痛苦了,那些整他的人,或者用敲垃圾桶制造噪音让他神经痛苦,或者用别的方式迫害他,让他生意做不成,工作干不成。我问他为什么别人害他,他说自己估计是因为写了工商局一个干部的投诉信,还得罪了一个开小店的生意对手。

这人姓何,他曾经跑到马来西亚申请避难,但被遣送回国,这次他说自己冒了好大的风险,跑到了泰国。

何背了两个大包,说希望我们帮他两个忙,一是找个工作糊口,再是帮他写份申难材料。他说自己没钱了,住在麦当劳店里。我问他怎么住,他说麦当劳店24小时营业,他就找个座位,把行李放在那里,人也坐在那里,人家不会赶他走。麦当劳里有冷气,在酷热的泰国,这的确算一个不错的发明。

材料帮他写了,写完后我对他说:你这些事,大多属于私事,而且大多是个人臆测,不可能批难民的。圈里朋友周光福帮他找工作,是干体力活的,他想了想,没答应。

过了大约一周,他打电话来,说麦当劳报警了,他被赶了出来。但是他认为,这是背后迫害他的人指使泰警干的。

自称中央领导人亲戚的曼谷流浪汉

因为我们经常搞抗议活动,电话也登在网上消息中,就有一个壮年人打来了电话,姓什么我忘了,肯定也是来避难的,他却说自己是来完成一项重大任务的,不肯说实话。

这人和我选择见面地点,反复计较几回,才确定在bigC商场大餐厅见面。见面后,他又借口上厕所,在四周“侦查”了一遍,这才和我开始谈话,谈话间,面对大门口,眼睛始终保持警惕,四处留意。

我对他说:你别这么紧张,这是在另一个国家,共产党不可能抓你,即便被监视又能怎么样。他说,他的情况很特别,他有重要使命,在泰国有重要国家任务需要完成。

这人神秘地问我:“你知道最近温家宝为什么访问泰国吗?你知道奥巴马为什么前一段时间来泰国吗?”我显然明白他的下文,那就是和他有关。我装说不知道。他郑重其事地说,确实和他有关系,因为他的重大任务,关系国际局势变化。

我听到这儿就不想再和他谈下去了,但他留我再听他谈谈。我说:你这么重要的人物,怎么搞到没地方住,穿这么又脏又旧的破衣裳。他的那个手机也和我的差不多,属于最便宜的那种,但是显然比我的手机惨得多,摔破了,打电话需要用带子紧紧捆起来,才能保证电路接通。我这才明白,和他约见过程中,为什么电话老是中断。

他说:李方,你跟我的话,我会对你的发展起很大作用,会是你的贵人,“因为我在中央有人。”他说的中央那个人,好像是李长春还是谁。鬼知道,李长春的亲人,会在曼谷混成这个样?

我不愿再和他谈下去,走了。过了两天,他终于放下身价,希望来我房间住。但我已经是与他人在合住着,他这样神神经经,我和室友都担心安全问题,没有答应。

害怕特务而不敢出门的流亡医生

有一位大姐,曾经是医生,因为在国内帮人接生,被以非法行医罪判了两年。她带着读中学的女儿出逃泰国。大姐也是整天惊惊诈诈,说这里有特务,那里有特务,特务什么什么时候骚扰了她。她都不敢出门买菜,却让十几岁的女儿出去买菜。难民申请一再被拒绝,加上她的惊惊诈诈,以及长年毫无结果的苦闷等待,竟使年少的女儿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病,多次发作。至今,可怜的母女二人还在漫长的难民申请等待中。

这样的人,还遇见有好几个,但是限于篇幅,不便再予详述。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22期  2014年1月10日—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