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春秋历史，庄子和老子齐名，可生存处境更为险恶。老子好歹是国家级别的馆长，在体制内厮混，数载碌碌无为，倒也衣食无忧；而庄子一生，就没个正经饭碗，为当代中国若干自由撰稿人的老祖宗。在天高地厚的远古，无媒体，无书刊，无互联网，无覆盖全球的蚁族读者，尽管庄子的著作，如今一再重印，赚钱多少个亿，可生不逢时的庄子本人，却没机会靠码字挣一文钱。

虽然是个穷鬼，但庄子的志气比天高，学识比海深，智慧也远近闻名，所以还是有些人跑来求教。庄子就顺势收几个徒弟，靠微薄的学费，维系一家人有气无力的低碳生活。

一夜暴富的机会还是有，只可惜庄子天生嘴臭，往往搞得鸡飞蛋打。据司马迁记载，楚威王曾经倾慕庄子大名，派遣特使，携带满满一马车金币，登门聘请他出任国相，可庄子不仅不为所动，还讥笑说：这么多钱，这么至尊的官位，真令我受宠若惊。你可晓得举国大典上献祭的公牛？出自牛群，百里挑一，然后单独喂养许多年，待浑身长足高贵的肥膘，不像一头成天干活儿的畜牲了，再披红挂绿、吹吹打打、入洞房一般，把它牵入太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估计都来不及发出牛叫，就挨刀断气，身首异处了。他妈的与其这样，我还不如做一头普通的牛，最多拉车拉犁疲累一点，可在疲累之余，总有在污泥浊水里瞎混的快活日子。

国王受到挖苦，也算有涵养，没拿庄子怎么样。可这一闹，江湖上一传开，庄子的穷骨头就只能一硬到底。徒弟们学费不够用，他就学孔子，四处讲学，有时学术主办方出不起钱，只设便宴。古人的便宴，不过两碗糙米饭配一碟咸菜，绝少油荤，连今日的快餐盒饭都抵不上。天生体弱的庄子，折腾得越发瘦小了，于是就学乌龟，一点点收缩讲学半径。少跑路，多睡觉，多打坐，拖延呼吸，设想空气中埋伏了许多食物，比如甘露和面饼，比如大鸟和小鱼，比如近视眼瞅不着的蜉蝣，通过吐纳就充满了身体。

在饥饿的冥想中，庄子情不自禁地拿起笔，写下一些流传至今的不朽诗篇。他的灵魂一再出窍，如一粒微尘，时而极高时而极低；时而极大时而极小；时而随风飘荡时而顺水沉浮。他超越了饥饿，尽情享受大解脱，大自由。宇宙就是自己从来没填饱过的肚皮；星星、月亮、太阳、风雨、山川、风景，则是一道道美味佳肴，被自己畅快地消化着——北方的深渊里，有种叫“鲲”的大鱼，某一天狂风怒号，这大鱼居然振翅而飞，化为叫“鹏”的大鸟。这亦鱼亦鸟的鲲鹏啊，太夸张了，背脊超过几千里，晴空突然黑压压，原来被它的翅膀遮住……

鲲鹏是庄子，还是庄子是鲲鹏？蝴蝶是庄子，还是庄子是蝴蝶？这已经不太重要。就如两个国家打仗，久了，敌我边界就模糊了。既然是国家，哪怕是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抢来的国家，也有充足的理由打仗啊。比如爱国、民族、家乡，你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你就必须爱这儿，就必须如一株植物，扎根于土壤，不管这土壤有没有毒，不管这土壤会不会被敌方的炮火烧成焦土。人还不如一株植物么？对对，植物没长腿，还可消极爱国，人长了腿，就必须保持冲锋的姿势，咬牙切齿，为挥舞爱国旗帜的暴君去送死。于是逍遥在云霄的庄子俯视说：看哪，云层底有只大蜗牛，头上的触角一直蠕动，仔细瞅瞅，原来两只触角是两个连年征战的国家啊。太渺小了，渺小得没劲……

什么有劲？自然的道。中国乐器中，最自然的莫过于洞箫，一根简单的竹子，取中规中矩的一段，再戳几个眼，挑一凹孔，就可以吹出呜咽。再调整一番呼吸，练习一番指法，渐渐将人世沧桑通过气息带入竹管，反反复复，就会忘记你在吹箫，还是箫在吹你。如果你是不幸的，将悲不可抑；如果你不仅仅是不幸的，就将哀而不伤；如果你心如死灰，将形容枯槁；如果死灰化蝶，你就将终止吹箫，感应大地的箫声——风起了，从山的那边到山的这边，拂过幽谷，拂过森林，树叶簌簌抖动，谷底的河水起皱了，树洞、岩洞、老鼠洞，地面的千疮百孔都响起来，不仅呜呜，还有嗖嗖、嗤嗤、啪啪、咯咯、喔喔……千姿百态的声音。你进入大地的箫声，不知不觉超越了自己，可刹那间风停了，万籁俱寂，新月东升，像倒悬在水中，星星如太阳冷却的碎片。你呢？还能听见箫声么？寂静的箫声，天外的箫声，如此逼真，像自己指头戳自己鼻尖……这就是“道”。

庄子在“道”中沉迷得多深？梦游了多久？史书上没记载。总之，长寿秘诀就是睡懒觉，远古世外高人们，平生最主要的课题也就是“如何睡懒觉”。调息、安神、入眠、姿势、浅梦、深梦、断魂、续魂、还魂、似醒非醒、长眠不起等等，其次才是炼丹，也就是制造安眠药。晋朝有个炼丹高手，叫陈传，活了两百多岁，据说一觉长达一个月，可谓超级瞌睡虫。

数日不吃不喝，其低消耗直追植物人，醒来偏偏有饱腹感，造梦大师庄子不定能办到。可做他的亲属就惨了。总之，入梦前他家还算正常，夕阳将落坡，几绺光斑透过树枝，在泥墙茅顶间摇曳。他边打哈欠边对老婆说：你们开晚饭吧，我困。老婆把满满一甑子糙米饭端上青石桌，招呼徒弟们过来一起吃，而他却转身入卧室。老婆赶紧扯住他的袍袖，说吃点再睡。他说他吃梦。接着就水蛇一般滑下地。

待他再次徐徐开眼，自己竟躺在露天阶沿下！茅屋被拆穿了！原来他债台高筑，而不思偿还，众债主终于忍无可忍，就相约一块打上门，内外席卷一空，连遮体被褥也未能幸免。他被光溜溜地抬起来，抛出去，落地依然鼾声如雷。

弟子们吓跑了。老婆呢？他低唤两声，没回应，就撑起身，正巧看见躺在阶沿上的老婆，冲自己直眨眼皮。她早该饿死了，却硬提着一口气等候丈夫梦游归来。救人要紧，庄子立即披挂整齐，大步流星，径直闯入附近某某财主家内院，叩见主人。他说：我要借粮。财主说：你春天就借过。他说：我会如数还你的。财主说：好吧，你耐心点，等到秋收，我家田里的稻谷熟了，我就多借些给你。庄子勃然大怒，随口讲出一则寓言——有条小鱼不幸被困在车辙内，太阳出来了，水快蒸发了，小鱼艰难地翕张着腮帮，哀求路人救命，而路人却说：你耐心点，待我走到东海，恳请龙王发洪水，我再动员沿途老百姓，挖一条通向这儿的深沟。到那时，你不仅能活蹦乱跳，还能顺道回家呢。小鱼或庄子笑了，说：谢谢先生大慈大悲！可到那时，我已经成鱼干儿了。

财主面红耳赤。庄子却空手而返。而他老婆如寓言中的小鱼，只要一瓢水就可以起死回生。接下来，老婆咽气了，庄子抱起她的皮包骨头，那样轻，如一段浮木。有几个弟子又悄悄跑回来，跟在师父后面，为她送葬。师徒们在山谷底，溪水边，枫树下，挖了一个浅坑。当她泯灭之际，庄子抬头，望见夕阳染红了山巅。

还得等待一两个月，等待一两阵儿扫荡而来的悲风，枫叶才将纷纷飘落，覆盖她的新坟。她至此也该懂得梦游，她短促的一生，就是为这种与万物共枯荣的梦游做准备。

于是庄子大笑大叫，死得好死得好！家里少一张吃喝的嘴。

于是庄子手舞足蹈，猛敲洗脚盆，令人目瞪口呆。和着这怪异节拍，他作歌曰——

一片叶子啊

你生长了，繁茂了

又枯萎了

随着簌簌风声旋落而下

回到孕育你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