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告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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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劳教生活的第一天
——“求茅”、“求打饭”

野靖环

这一天一共进来了七个“新生”,都坐在大厅西侧的两排小椅子上,面朝西墙。我们被要求按“规范坐姿”坐好,坐姿是挺直腰板、两腿并拢、脚跟靠齐,双手平放在大腿上。我大约只过了十几分钟就觉得腰酸腿软屁股疼,从肩膀一直到胳膊都麻木了,两只手胀得难受。我很想活动一下,又不敢,因为刚才有几个人已经被训斥了。我们被规定不许东张西望,不管旁边出了什么事都不许看。

在墙角还有两个人。我的头虽然不敢转动,但是我的眼珠向右面一转就可以看见她们。

一个人面朝墙笔杆溜直地低头站着,可是她的鞋跟却没有提上,而是被脚后跟踩着。雪白的袜子踩着黑布鞋,特别显眼。后来才知道,她叫张小敏,因为晚上洗漱完了回班后穿着布鞋、踩着鞋后跟在班里走动时被队长发现被罚。

另一个人面朝墙坐在一个没有靠背的蓝色塑料方凳子上(后来知道这种凳子叫“高板儿”),她左脚的脚尖着地,右腿搭在左腿上,就像常说的“翘着二郎腿”。她俩像雕塑一样,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早上一进来九大队就问过厕所在哪儿,可是听到的是“等着,统一去”。等啊,等啊,肚子都咕咕叫了,才让我们上厕所。

听到 “起立”的口令,我们才能站起来。我的腿已经麻木了,我看她们也都扭动着身子走路。我们必须低着头、手要紧紧地贴在大腿的两侧,不许摆动,排成一列,在筒道的右侧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走路姿势,说不出来像是一帮什么人。有人可能是朝筒道两侧的屋子里看了,“低头,不许看!”的喊声又传来了。

厕所有23个蹲便池,南北两排,但是只让用北面的一排。我们被告知“现在和下午2点放茅的时间可以放大茅,其它放茅时间只能放小茅,不是放茅的时间不许放茅。”(厕所叫“茅房”,上厕所叫“放茅”,大便叫“放大茅”,小便叫“放小茅”)

我小便完了,站起来。有几个人已经上完了,在过道上排队等着。王晓丽(61岁)和一个胖老太太还没完,小哨又喊起来:“快点儿,就等你们了。”

王晓丽带着哭腔说:“我憋的时间太长了,尿不出来。”

“尿不出来就别尿,到点了,队长该来锁门了,就因为你们耽误大家呀?”

胖老太太也完了,王晓丽还没站起来,小哨站到她的面前不停地催她。

王晓丽哭起来:“你越催我我越尿不出来,你站在这儿看着我,我更尿不出来了。”

吃完了午饭,我按“规范”坐在小椅子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白墙,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觉得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在相互挤压着,两行热泪流出眼眶,顺着脸流到衣襟上。

“野靖环!”突然听到一声炸雷似的吼叫,我腾地一下站起来。一个胖胖的年轻的女警察站到了我面前:“你哭什么哭?这里不许哭!你哭就是影响大家的改造情绪,就是影响筒道秩序!”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低头!不许看着我!”

我微微地低了一点儿头,眼睛看着她的高跟鞋。按刚才小哨教的“规范”,在筒道里走要低头、排队要低头、跟警察说话要低头,低头的标准是看着自己的脚尖。我练习了一下,如果看着自己的脚尖,头就必须低90度,而且我的肚子挡住了视线,还必须把身体向前倾斜。幸亏我不算很胖,要是再胖一些就是低头弯腰的姿势了。我内心强烈地抵抗这种姿势,所以我只是微微地低头,把眼睛移开队长的视线。

也许是因为我没说话,她也就没再训斥我。让全体起立,立正站好。站姿是要按军人的站姿来站立的,脚后跟并拢,脚尖分开十公分,五指并拢,中指紧贴裤缝,双手放在大腿的两侧。她开始训话了:

“从今天起,别忘了你们的身份,你们要牢牢记住自己是劳教人员!这里和拘留所、和监狱都不一样,这里是半军事化!别管你过去是干什么的,到了这里,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说得明白一点儿,就是别拿自己当人看。谁敢反抗决没有好下场!在这里不许跟队长顶嘴,跟队长顶嘴就是顶撞队长,就是最严重的罪错! 怎么惩罚你就等着瞧!无论队长说什么,你的回答就是一个字‘是’,过门喊‘报告’,听到名字答‘到’。‘报告’、‘到’、‘是’三句话要牢牢记住!”

她的嗓音清脆、尖利,她的话语直刺心扉:“你们跟队长说话的时候,要距离2块砖的地方立正站好,低着头看着脚,不许看着队长眼睛。你们在外边跟别人说话,看着人家的眼睛是尊重别人;在这里你要是看着队长的眼睛就是不尊重队长,知道了吗?”

听完这句话,我的头皮立即感觉麻酥酥的,但是我还是立即回答:“知道了。”

“你有病啊!我刚说完回答队长的话必须答‘是’,记住了吗?”她生气地说。

我马上说“记住了”,话一出口就知道又说错了。所答非所问的规范训练让我昏了头。

一顿训斥又批头盖脸地飞过来了:“野靖环,刚跟你说完让你答‘是’,你成心哪!你是没文化啊,还是不懂人话呀?”

我被训斥的心咚咚地跳得快起来,心里不停地默念着“是”“是”“是”。

紧接着就听到了:“听明白了吗?”

我赶紧回答:“是!”

她说:“这还差不多,以后就得记住了!”

我马上说:“是!”

她不再说我了,开始继续她的训话。她再说什么话我好像都听不清楚了,我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牢头狱霸继续教我们“规范”。她说在这里,万事一个“求”字,上厕所叫“求茅”,看病叫“求医”, 找队长说话叫“求谈”,从库房自己的柜子里拿衣服、袜子、裤衩,只要是带布丝的物品就必须说“求拿”,还有“求写信”、“求看书”,大小便之后想洗手要说“求洗手”……

我们反复练习着完整的报告词:

“队长好,报告队长,某班劳教人员野靖环求拿一双袜子。”

“队长好,报告队长,某班劳教人员野靖环求洗手。”

“队长好,报告队长,某班劳教人员野靖环求喝水。”

那几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和文盲学这些报告词就费劲了,不停地挨训。

后来,每人发了一个胸牌。

调遣处劳教人员

姓名 野靖环

年龄 55岁

队别 九大队

罪错 扰乱(上访)

我的罪错一栏原来填的是“扰乱”。我一看王晓丽的牌子也是“扰乱”,我就说我不是法轮功,怎么也是“扰乱”呢?她说你的大票上就是这么写的“扰乱公共秩序”,法轮功是“扰乱社会秩序”。于是她在我的“扰乱”后面又写了两个字“上访”。

每个人都必须把牌子戴在左胸前。王燕霞的胸牌上写的是“卖淫”,李亚斌是“吸毒”;我心里想,把罪错戴在胸前,就像文化大革命的批斗对象一样。

晚饭前,我和王晓丽、李亚斌被分到了六班。一进班,班长齐兆兰就让我们把行李放在床底下、在她面前立正站好,她在一个本子上登记我们的基本情况,然后讲了许多在班里的“规范”:

不许迈过门口地面的那块黑砖、不许随便说话、不许向窗外看、不许站在离门口和窗户一米近的地方、不许……

她还让我们学打饭的姿势,说马上就要吃饭了,谁要是姿势不对,就得在大厅罚站。

打饭的动作是:双手端着饭盆,弯腰90度,双手一直将饭盆放入菜桶、粥桶里面,要离菜最近,还不能碰到菜。同时要用最大的声音喊打饭的报告词:

“队长好,报告队长,六班劳教人员野靖环求打饭。谢队长!”

过几天,来了一个叫李秀华的。这天中午打饭回来她光坐着看,不吃。齐兆兰催她快点吃,她说不饿。大家迅速地吃完饭,放下饭盆就打扫卫生(一天打扫3遍)。她边干边流眼泪。

齐兆兰急了:“这几天不好意思说你,你还想哭几天哪?这里不让哭,哭就是影响大家的改造情绪。”

李秀华不但没停止哭,反而放开声音“呜呜”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太压抑了,为什么不让我们说话?就是奴隶也让说话呀!这么几个人还得躲着走,太没人道了。这种菜是人吃的吗?吃一顿饭还得被侮辱一次,对着饭桶喊报告词,吐沫星子都喷到饭桶里去了,这饭还怎么吃啊?”

班里没人再说话,连齐兆兰都不吱声了,可能觉得李秀华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李秀华说的“这种菜是人吃的吗?”——调遣处的伙食标准是每月124元,平均每天是4.1元钱,这在中国也应该算是贫困线以下的。北京劳教系统制造出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

她说“吃饭被侮辱”是指打饭的动作和语言。调遣处有一个《规范标准教学片》,是几个男女劳教人员对每一个动作示范的录像。其中打饭的动作只有男的做示范:以班为单位,排成一列,走到大厅。轮到自己打饭时,要在警察面前,单膝跪在地下,双手托起饭盆,放在菜桶的边上。教学片中没有语言。在书面的《规范标准》中是喊报告词“队长好,谢队长!”之后站起身,朝筒道站立,全班打完饭之后,小哨让回班,全班列队回班。

九大队打饭的动作和《规范标准教学片》不一样,是两只手端着饭盆、在女警察面前低头、弯腰、双臂伸进放在地下的菜桶里,要伸到离菜最近的位置。这样的位置可以使队长用勺子盛了菜之后稍微抬起来一点儿就能放到你的饭盆里。同时喊报告词:“队长好,报告队长,六班劳教人员野靖环‘求打饭’” 。打饭后,要喊:“谢队长!”

打饭早的人,桶里的菜多,弯腰的程度不太深,90度够用了,可是最后打饭的人,双手都快要伸到桶底了,此时人的身体成了n字形。即使这样,几乎每顿饭都要有人被打饭的队长或小哨说几句。有些新来的把饭盆放高了,就会听见队长说:

“你放那么高,我够得着吗?”“我一个个地给你们打菜,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这是态度好的。

有的队长很烦,就会说:“低点!”“往哪儿放哪?吃不吃啦?”小哨也跟着喊叫。

如果把饭盆放低了,盆儿底碰到菜了,也会挨训。

当每个人一边做动作一边喊报告词时,是朝着菜桶喊的,吐沫星子就落进了菜桶里。我刚来时,觉得朝着饭桶喊叫,很不卫生。曾经站着喊完报告词再弯腰把饭盆伸进饭桶里,被说成是故意“耽误时间”、“就你毛病多”,以后我就按“规范动作”做了。

吸毒人员几乎都有肝病,有人是甲肝患者,有的是乙、丙肝的病毒携带者,还有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分菜的队长是很讲究卫生的,都带着口罩、帽子、塑料手套,要不然我们喊报告词时的飞沫就会飘到队长的脸上。

哪一天打饭都有人被训斥。尤其是新来的,不是忘了报告词,就是饭盆没有伸进桶里最合适的位置。有些胖老太太的腰弯不了那么低,挨过训斥之后,就在班里使劲地练习弯腰,很快都能弯下去了。

喊错了报告词的要在大厅罚站,要罚喊多少遍报告词。这样的吃饭环境,新生看了难免要害怕,越害怕越出错。

我刚来时,也为了吃饭的这一套难受过。可是我很快就想开了:如果我不被劳教,我哪能知道这种千古奇闻啊!一天就这宝贵的3顿饭,吃饱了肚子最重要,还顾得上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