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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他们硬是像棒老二

裴桑

讲述人:阎宗裕(75岁)

采访、整理:裴桑

地点:忠县香山宾馆

采访时间:2006年9 月22日

我1950年和余长远结婚(按:余长远,忠县民族资本家,民国时期创办“永顺长”酱园厂,即今忠县酿造厂前身),当年上半年就开始征粮,首先是上“正粮”,其次是加征,第三是“黑贴”(音),这几次把家里的谷子都收干净了,还有小春(即麦子)也收缴完了。当时有催粮队,一来就住在家里,一日三餐要供他们吃。

减租退押整地主,那点味道就扎实(厉害),主要追金银。把地主吊起来,怎么吊?用绳子捆住额头上一圈,吊起来,名叫“吊木脑壳”。还有“吃咂酒”,用细绳子把两个拇指捆在一起,中间加木削往下打。还有吊一个手指头和一个脚趾头,称为“吊半边猪”。那些味道扎实。比如柳启厚的妈,手被吊断了,骨头都伸出来,烂,她就是被烂(发炎感染)死了的。柳启厚屋里的(妻子),是傅良成的女儿,是投河自杀的,就在新大桥那里,她是被逼得没法了,只有去跳长江。还有柳直武(音),他后来说(娶)的一门生了两个,一儿一女。把他一家弄去关起,这边手上扎颗针,这边手上也扎颗针,要他交金子,柳直武是被折磨死了的,他埋在现在榨油厂那里。柳启孝的女儿等被抓到白沙寺那个洗行(屠宰行)屋里,关在楼上,把螃蟹黄鳝放到她裤裆里,裤子上面和下面都用绳子扎起。熊实之“背火背头”,在洋铁桶桶里面装火,要你(脱衣)背起,受得了?硬是像以前那些棒老二(土匪)一样,还强迫地主坐在刺上,把绳子从锁骨里穿过(老人伸手比划)。王汉章(音)夫妻两个受刑不过,又骇得不行,两口子一头一个双双上吊死了。农村要野蛮些,比如用猪毛刺奶子头,城关镇里整人好一点。

我姑婆一家受的刑多,吊“半边猪”、“鸭儿凫水”、“吊木脑壳”、“站财神”……什么叫“站财神”?就是要你一只脚提起、一只脚站在板凳上,要你站好长时间。还有站碓窝,要你站伸展,碓窝里头是尖的,放不到一只脚,你啷个站伸展嘛。他家里被整得一贫如洗,出去要饭,饿得吃黄葛泡,就是黄葛树的嫩叶子。

那时杀人多,一天枪毙七八个。比如陶华轩,是两爷子(陶华轩、陶馥轩兄弟俩)同时在1951年腊月三十枪毙的。那时枪毙人,各个地方的人要组织起来,举着旗帜敲锣打鼓来观看。陶华轩是自己背着铺盖卷走去的。公审的时候还搭了台子,像唱戏,锣鼓一阵阵地敲打。陶华轩看到这个阵势,明白自己活不了了,他说:我的好日子到了。他腊月三十被枪毙,初一那天,他儿子陶奎来把他尸体抬回去的。

朱耀庭逃走了,在重庆(按:应该是泸州)把他抓到了,关在铁驳船船舱里押回来。途中(民兵)听见舱里咚咚咚地响,打开舱盖看,他还坐在里面。快到忠县时,揭开舱盖看,他已经吊死了。啷个吊死的?他穿的长衫,他把长衫边的布条撕下来做成绳子吊死的。那时没有趸船,是“递漂”,就是用小划子(小船)接。把他丢在河坝上,朱耀庭个子不大,尸体成一个卷卷。

谢锡九和黄本立(即黄胖子)双双自杀,在河坝划子运过来,我亲眼看到,人已经被勒得紫乌乌的。(按:谢锡九和黄本立从重庆解押回忠县途中在舱内自杀,见《我们被整得家破人亡》一书。阎宗裕老人目击了受难者遗体,并补充了已经无人知道的黄本立的姓名,弥足珍贵。)

梁露仙(音)拉出来斗,枪毙他前,他女儿还上前去打了他两耳光,她要活下去就得划清界限站稳立场。但是,他爸爸被杀后家里没人了,于是土改工作队的人又来整她,把她抓去斗、打,她还是没有活出来,被整死了。死的时候我没看见,斗她的时候我看见的,捆起,那个时候讲的就是捆,她还不到二十岁,一个圆脸。

伯永梁是枪毙了的,冉良臣(按:国民革命军师长)的妻子也是被枪毙了的。梁文华我见过,长得乖,白白净净的一个圆圆的脸,也是被整死的,还是个妹儿。那时没有把地主和地主子女当人看,下手整起来也不当人。那时唱的歌都是“连根拔,连根拔,要把地主富农彻底消灭。”

(阎宗裕的女儿余春节——忠县二小美术教师插话:我爸爸被弄去背煤炭,他是商人,没力气,太重了背不起,又不准分成两次背,于是把他抓去关起。)

余长远被吊了七天七夜没下绳索,双手腕被吊烂了,流脓。白天悬空吊,晚上让脚着地,手仍然吊着,脚下用粉笔比着脚画一个圈,不准脚动。

(余春节插话:爸爸还受过“炒菜”的刑罚——就是被一群人围着,一边把他打过去,另一边又把他打过来,打倒在地上后,你一脚踢过去,我一脚踢过来,人在地上反复翻滚,就叫“炒菜”。)

1951年4月份,我们在(邻县)丰都还有40石租,就把他弄到丰都去,白天关在屋里,一天只有两个包谷吃,每天晚上抓出去游田坎,要他走不到一尺宽的田坎,走慢就打。他的脚就是在田坎上扭了,后来好长时间走路都痛。

(余春节插话:还有一种“打腰鼓”的刑罚。土改积极分子们把柏树桠铺在地坝上,点火熏烟,然后把树疙瘩挂在地主和地主婆的腰上当做腰鼓,把他们赶到冒烟的柏树上面跳舞打腰鼓,纯属折磨人侮辱人。好多地主白天晚上受折磨,就这样折磨死了。我爸爸身体好,活下来了。他心态也好,要什么给什么。到1952年,我家的财产全部被收缴完,连箱子上的铜扣扣都被撬下来拿去卖了。我们家本来是比较厚实的,最后一无所有。当时收缴的地主的财产一船一船地运走,叫做“胜利果实”。)

还罚我们100石谷子,他们来评估财产,完全乱评,假如值一元钱的东西,只评一分钱。18床铺盖,还有衣物,全部评了。最后那些农民还想我们的碗盏,放在缸里的,拿出来评,才把数字凑满了。装满了一条8 吨的船,开到乌杨镇去了。

(余春节插话:当时他们把爸爸抓去关押起,这边就在家里评财产,10元钱的东西只评一角钱,就这样去抵那100石谷子的罚款。那边要什么家里就给什么,妈妈生我八哥时,家里的铺盖都没有了,妈妈是坐在油毛毡上坐月子,惟一剩下的一床铺盖,是因为生八哥时沾了一点血迹没交上去,后来连这床也要我们去卖成钱交上去,我们只好照办。去卖时怕人家不要,就假装说血迹是小孩长疮流的血,才卖掉了。受一次又一次磨难,我家的产业彻底衰败下来。)

          

 采访后记

 

阎宗裕老人很健谈,说起往事滔滔不绝,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似的。土改之后的几十年岁月,她还经历了许多灾难。

可能是看穿了人间的一切吧,老人在回忆那些苦难时并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她始终很平静,像是在讲与她毫无关系的事情,有时甚至有说有笑,这使她的讲述别具一种震撼。

老人的女儿是在土改后十多年生的,应该对土改所知甚少,但她竟对家里的那段苦难十分清楚,如同亲历一般,这在当今的中青年里极少见,这当然是由于阎宗裕老人以及那位已经去世的余长远先生“家教”的缘故。由此可见,作恶者要想完全封杀这段血腥的历史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因为历史的真相总要努力地通过各种方式流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