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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流逝的哈维尔,流逝的我
——布拉格图书节开幕式演讲稿

廖亦武

1994年春天,我刚刚出狱不久,一位朋友从地下渠道带来一本《哈维尔文集》。香港基进出版社出版,翻译者张勇进,这是最早的汉语版本。此前我太绝望了,因为一首抗议天安门大屠杀的诗,就付出与世隔绝四年的代价,接着完全被社会抛弃了。

我在没有墙的监狱内,如饥似渴地读哈维尔,我知道了《七七宪章》,知道了蛙人乐队,知道了哈维尔和蛙人乐队的灵魂在某个地下酒吧碰头。偏爱古典音乐的哈维尔,从这些所谓的街头音乐里,听出了整个民族的忧伤,于是,为其不幸的命运发出呼吁,指出真正“有伤风化”的,是逮捕蛙人乐队的政权。哈维尔说,每个小人物都有自己的历史,都应该受到重视。而我在当时,就是一个迷茫的受到警察监控的小人物。我也和蛙人乐队一样,混迹于各个酒吧,却没有能力创作出令哈维尔为之动容的音乐。我借酒浇愁,借酒卖艺,在夜深人静之际,酒吧由喧闹到冷落,三三两两的酒客,要么失家,要么失恋,要么家庭和恋人都失去,成为无家可归者,甚至无国可归——无国可归这句话,已经在天国的哈维尔肯定懂得,他在《无权者的权力》里,描述了布拉格之春后,捷克民众因为恐惧,而由集体爱国转向了集体世俗。这跟天安门大屠杀之后的中国何其相似。

因为要活下去,我凑近酒客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的目的是卖艺赚钱,我冲着酒客吹的第一支曲子,往往是免费的。待勾起了对方的心事,我就假装要离开。我知道他会一把拽住我,央求我再来一首。于是好吧,乘着他的心事往下沉,我的箫曲也越来越黯然神伤。我恰到好处地收取了比平时多三倍的演出费,还恰到好处地听取了许多别人的故事。

我坐牢之前的青春岁月渐渐流逝,或者说,被一把刀斩成两段。我的人生从后面这段开始。似乎从娘胎出来就坐牢,然后酒吧卖艺,然后沦落到农民皇帝、人贩子、坐台小姐、算命先生、逃犯、酒鬼、遗体整容师等等中间。从狱内到狱外,我就是他们的一员。我希望见到后来成为总统的哈维尔,但是不可能,我却见着了经常出入监狱的刘晓波——他偶尔在我忙于卖艺时,传呼我,非要我接传真。跟哈维尔一样,刘晓波传真政治文件上瘾了。他跟独裁政权较劲儿。我没有较劲儿,我只是稀里糊涂签名而已——我的文学生涯在这种边卖艺边签名的可笑状态当中茁壮成长。又过了许多年,哈维尔不在了,刘晓波在坐牢,我却站在这儿,被称为见证了这个可耻时代的作家。

天哪。

2013年5月9日于柏林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14期    2013年9月20日—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