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个村霸，曾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呼自己是“天王老子”，政府里认得一些朋友，江湖上也识得一批混混，自己即使不做庄稼、不打工，生活照样过得滋润。

张应东：有钱什么都好说

这两年的张应东已没了往日斩钢削铁的豪气，他49岁的躯体变得干瘪、虚弱，曾经粗壮的手臂与大腿如今成了皮包骨，逢人打招呼也没了底气，他总是叹气说：“不行了，老子得了肝炎。”

别看他在烈日林荫下喝着啤酒，剥着花生，全身软趴趴的，在昔日却是村里威震八方的主儿。他当过腐败的小干部，捏过不少软柿子，不少村民饱受过他拳头之辱，甚至有的村民想雇人砍他。他这个村霸，曾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呼自己是“天王老子”，政府里认得一些朋友，江湖上也识得一批混混，自己即使不做庄稼、不打工，生活照样过得滋润。

人们对他怨声载道，但就是整不翻他。这个张应东，在过往的岁月里，仗着各种关系撑腰，收人不少钱财，帮超生的孩子上户籍，因此险些被追查通缉，但他躲来躲去，又大事化无。有人对他恨之入骨，但也有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应东的农民生涯，贯穿着恃强凌弱的种种劣迹。最初，他强占低保户的房屋，该低保户只好搬到别处，另建土屋，对他却从不敢追究。而后不知怎的，应东当上了干部，上面下发的各种补助款他都贪挪一些，并用其中的一部分与他人共享：夜夜与人喝酒同醉或打牌尽兴。

他也是当地把房子擅自建在鱼塘之上的第一人，根本无须审批，即使有人举报，但无论谁来查，他一律搞得定：酒杯一端，政策放宽。人人皆知此人顽劣、无赖，但人人都拿他没办法，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应东自称对政府、村两委及黑道上的事统统知晓——谁的屁股都不干净，因此他一向不怕自己遭查，何况他那点鸡毛蒜皮的事，在村民眼中大过了天，但在如今的社会简直不值一提。尽管他态度蛮横、见缝就钻，但充其量他也就贪占几万块钱，小数目，毕竟是锅里没多少，碗里也不会多到哪里去。

现在，若政府或村两委要他办点什么事，他开口就是“可以，把我那几年的干部工资补齐再说”。在他眼里，钱最亲，有钱什么都好说，其它三皇五帝的道理说破了天，没钱也是万万不行的。他平日所做的事，都是收谁的钱，去摆平谁，或者收谁的钱，去为谁说情。一切人与人之间的纠纷，大到杀人砍人、交通意外，小到脾气不投、言语冲突，他都愿意有偿地挺身而出。他也从来不问什么政治、经济、文化，总之都是人情，都是钱的数目大小的问题。譬如竞选村主任或村书记，谁想得票多，那就拜拜他的码头，他的做法很干脆：你当上以后再拿钱给我，若没当上，分文不给也行。他可不是去拉票的，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农村，拉票顶个屁用，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抓一把选票过来自己勾。别跟他谈法律、讲政策，他会说：“日妈都是虚的。”

被开除党籍是应东这辈子都没想通的事，起因是他超生了一个儿子。他没觉得这是天大的事。如今这国家，谁有钱交纳社会抚养费，谁就生，再不像以往那样一群人冲到你家里牵猪赶羊，凡是盯着谁超生的人，都惦记着那三四万元罚款，执行的人与你之间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应东从来不相信电视，更不看报纸，连开个村民会议也得给钱才去。他相信的是，肚子饿了就要吃饭，要买馒头就必须掏钱。应东向来厌恶庄稼，说“只有傻逼才做庄稼”。怎么办呢？他的出路就是开个赌馆，这赌馆显然是草台班子，什么服务都没有，却也顺带销售各种零食与烟酒。算他看透了现今的农村，村民个个都奔他而去，全年无休，抽彩头、抽牌钱，人人接受。应东自豪地说：“谁的组织都没我这个组织大，农村只有傻逼才不打牌。”在他看来，虽然自己身体不行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依然会强悍地活下去，而且似乎人缘越来越好了。他套句官话说：“这才叫群众基础，和谐社会。”

彭勇：干活打牌吃饭睡觉

彭勇比张应东长两岁，也是60后，但他听不懂“60后”是个啥东西，一生只晓得四件事：干活、打牌、吃饭、睡觉。这个春夏秋三季都打着光脚，衣服总是皱巴巴、脏兮兮的农民，一辈子不刷牙，有饭无菜亦可接受，只要肚子饱，就能干活。在他看来，像他这样50岁出头的人，外出务工机会太少，而近年镇上大开发，到处都缺建筑民工。比如这么热的天，如果你能介绍几个力工、砖工到工地去，哪个包工头和老板都高兴，钱也来得现手，绝无拖欠。

彭勇工作拼命，人尽皆知，他能顶着40度左右的高温连续干一个星期，就算中暑了，只要人一清醒，就会继续提起铁锹铲沙和水泥。实在没活干了就回家，但对做庄稼是绝对半点没兴趣，“这年头只要有钱，想到街上买啥子米就买啥子米，何必自己做？”彭勇说。

几乎所有人都清楚，一旦彭勇回家了，那打“大牌”的人就会迅速到齐。别看彭勇吃得太简单、穿得太随便，平时也不请客吃饭、嫖妓按摩，但一旦坐到牌桌上，扎金花一路闷九元到底，打麻将至少10元、20元的规模才会坐下。他说：“打牌就是赌，赌就要赌大的，打小了浪费时间，浪费表情。”这个抽着3.5元一包的“宏声”烟的农民，永远是牌桌上的硬角色，有他参与的牌局在当天和第二天绝对流言广传：“狗日彭勇昨天下午赢了700多”、“龟儿彭勇又遭毬了，日妈输了两千多”。彭勇打牌，他的老婆永远只能呆在旁边不出声，输或赢都与她彻底无关。他每月固定交600元给老婆，其余全归自己所有，老婆就像他雇的保姆。彭勇赌得最猛的记录是，连续干73天的工钱只用了三个钟头就全部输光，气得他躺在床上三天三夜没起床。

令彭勇最焦虑的，是自己27岁的儿子彭元强，虽说长得五大三粗，但眼睛斜视、说话结巴，娶老婆成问题。经人介绍了三四个姑娘，没人看得上元强。最后主动送上门的——只要彭家3000元就能搞定，是一位国家一级智障，俗话叫“憨包”。这女孩智商只有三岁，吃饭时口水、鼻涕长流，连穿衣、洗澡、大小便都无法自理，更不必说洗衣、做饭。但彭勇坚持要儿子接受这门婚事，匆匆交了3000元给对方，元强一度也很彷徨，还真怕自己以后打光棍。彭勇的观点很简单：“毕竟这是个女人，能生孩子，今后生了孩子，抚养成人，那么元强老了就有人养老送终了。”可时间一长，元强实在接受不了这个女孩，干脆舍弃3000元，跟对方明确表态拒绝。为这事，两父子彼此埋怨，元强只好眼不见心不烦，远走厦门。彭勇说：“元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难不成还想娶个美女？”

夜深人静之时，彭勇也会反思自己：如果自己从来不赌，也许早就有六七万的存款。他从14岁含辛茹苦干到现在，除了娶了个怕他的老婆、生了个恨他的儿子以外，空有一身的蛮力。他不懂任何手艺，也没有任何追求，只有打牌让他兴奋、快乐。他没有任何朋友，自己的亲兄弟更比外人还要像外人，他找不到温暖，也不想像别人那样酗酒烂醉。可是真要说有什么痛苦，那也谈不上，他一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如果既无法开工也无钱打牌，那就躺在那张有着几十年历史的旧床上，盯着那台有着十几年历史的显像管已坏的旧电视，面无表情。

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做庄稼则是老婆的事，他只做有现钱可拿的事。这么多年以来，屋里仍是家徒四壁，没有最起码的装修，没有空调、冰箱、洗衣机，可他觉得无所谓：“反正我一直就是不哭不笑、不悲不喜，想多了脑壳痛，管毬得它呢。”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13期   2013年9月6日—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