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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这几十年的日子

谭松

讲述人:黎民书(1932年生)

采访时间:2005年5月26日

地点:重庆大坪九坑子重庆出版社宿舍

记录整理:谭松

在我老家的那个乡,仅我知道的就有近10个地主、乡长、保长被杀了,其中包括我哥哥黎定镐。

我是重庆巫山县大昌镇白果乡人。解放前家里总共有十来亩田土,一年下来,除了吃饭,只有一点点剩余。记得那时不能顿顿吃米,还得吃很多杂粮。

我父亲黎华章是个非常重视教育的人,对儿女管教很严,我5岁时他就勒令我鸡一叫就起床读书。我哥哥和我都先后外出读书。

家里缺劳力,父亲请了两个帮工,其中一个是我们的亲戚。由于我家田土不多,日子也过得清贫,因此土改时最初给我们评的“阶级成分”是中农。没过多久,给我们评为富农,紧接着又评成地主,待那个帮工揭发说我父亲脾气不好时,又把我家评为恶霸地主。

庆幸的是,我爸在1949年10月去世了(妈去世得更早),否则他肯定要被共产党枪毙。

但是,我哥哥没有逃脱。我哥哥是我们乡里有名的“秀才”——他在奉节县中学(当时是属于省管的四川省第四中学)读完了初中。我的家乡位于小三峡深处,十分偏僻落后,出一个读过省府学堂的初中生那他就是乡里的大知识分子了。哥哥毕业后先当小学教师,后当小学校长。由于乡里缺文化,乡政府里的人常常读不通上面来的公文,于是把哥哥找去当了乡长。

当时的乡政府机构很小,一个乡长,一个副乡长,两个干事,两个乡丁,一个炊事员,总共七个人。还有,那时没有多少人想当乡长,不像现在,人们也不把乡长当成一个什么官员,任期也比较随意,干几天,不愿干走人就是。我哥哥没干多久就离开了。几年之内,先后有何瓒、郑度之、卢增辉、陈子明等人当过白果乡的乡长。

共产党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凡是当过乡长的,杀!我哥哥、连同前面提到的那几位,全部被杀了。那个乡政府的炊事员黎定武,后来当了白果乡第八保保长,也抓来杀了。他们那一批五个人,押到白果乡那个大树林下枪杀。最冤的可能是陈子明,他是巫山县中学的学生,毕业回乡教书,1949年快“解放”了才当几天乡长,他被抓到大昌镇杀害。

白果乡唯一幸存的是副乡长马少元,他没有什么文化,平时又不爱说话,这使他得以幸免于难。

其实,当时的乡长权力并不大,不像现在的乡长飞扬跋扈、威霸一方。还有,当时当乡长的都有些文化,是当地的文化人。我比较两个社会,两个政府,那时的乡长不像现在的乡长吃喝嫖赌、草菅人命。我哥哥没干过任何坏事,更没有杀人放火,杀他只有一个理由:当过国民党的乡长。所以,哥哥死前很不服气,说:如果共产党早一点来,如果也需要找个文化人来当乡长,那我就会是共产党的乡长。

我没有目睹哥哥遇难,当时我在重庆读书。几年后我回乡,哥哥的女儿黎淑林告诉我说,哥哥死得很豪气。关押期间,何瓒他们几个已经骇得吃不下饭,只有哥哥照吃照睡,还叫女儿送点肉来吃。行刑那天,那几个人浑身打抖,卢增辉吓得瘫在地上,哥哥面不改色,坚决不跪,只盘腿坐在地上,还扭头对杀他的人说:“伙计,照顾点,今后我们还要见面。”

我是因为在外面读书逃过一难,否则作为恶霸地主的儿子,又有文化,我肯定要遭杀头。那时,杀个人简单得很,共产党的乡政府就可以随便定一个人的生死。

我逃脱了,但留在家里的姐姐黎琼瑶就遭罪了。土改队的人强迫她交出“洋钱”——大洋。姐姐交不出,一次一次地被暴打。姐姐忍受了一切,包括吊起来灌辣椒水,但是,最后她终于忍受不住了。怎么忍不住?我姐姐才20出头,还没结婚,他们把她衣服扒光,用猪鬃从她乳头的细孔里扎进去……姐姐当天就跳了堰塘。(注:我后来在李寻写的一篇谈酷刑的文章《酷刑综述》中读到关于用猪鬃戳乳头的情况:“猪鬃戳乳头这种中国特有的酷刑则不同,猪鬃刺入受难女性的乳头后,因特殊的弹性使其能够顺着乳管弯曲,并不真正刺伤神经丛,而是靠拨动神经来给受难女性造成剧痛和难耐的神经刺激,与钢丝刷刷脚心类似,这样乳房内的神经丛在产生剧痛时却未有永久性损伤,这样受难女性的乳房不会因多次受刑而降低其敏感度,而她在这种酷刑下要忍受复合性的痛苦而难以昏迷。”)

但她没死,被人发现救了起来。1956年她结了婚,丈夫姓吴。没几年,大饥荒来了,姐夫饿死,姐姐活不下去,背着幼子逃往神龙架的大山,住在岩洞里。她后来饿死在那儿。

再谈谈其他人的情况。黎华举是我们乡里的一个私塾先生,也是我的一个远房叔叔,靠教书为生。我从小受他影响,最喜欢听他讲《三国演义》和《封神榜》。他只有很少一点土地,自己耕种。我们那地方穷,黎华举也穷,根本请不起帮工。就因为那一点土地,就把他划为地主。他50多岁的人了,眼见那个杀地主的恐怖,吓破了胆,自己上吊死了。

另外被杀的两个所谓地主叫黎心安和黎华敬,他们是两兄弟。两人被抓到大昌镇枪毙。1981年我右派平反后,专程回乡,见到了这两兄弟的遗孀,60多岁的老太婆了。我叫她们陪我出去走走,她们不敢,心惊胆颤,说自己是地主家属。我看她们那个样子,心中很感叹,土改都过去几十年了……

还有一个叫黎华之的人,他是我的一个亲戚。此人讲义气、豪爽,心肠也好,爱打抱不平,人们有纠纷都找他调解。解放后本准备把他当恶霸杀了,不料他曾救助过一个穷愁潦倒的人,这个人是个地下党,解放后当了共产党巫山县的官员,他报黎华之的救命之恩,叫他躲在家里绝不要出门,更不要多说话。黎华之于是几十年不出门!

1981年我去看他时他已80多岁了,他看见陌生人上门叫他名字,惊得说不出话,那副恐惧的面孔给我很深的印象。后来,听到我用家乡话报出我的小名,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涕泪滂沱地说:“我这几十年的日子呀……”

采访后记

黎民书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下放重庆长寿湖劳动改造近20年。笔者在采访长寿湖右派时,第一个就采访了他。后来,听他说起他家在土改时家破人亡,于是,又一次去采访了他,便有了上述这篇采访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