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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耄耋老翁仍少年
——富兰克林晚年参与签署三份法案文件的始末
展阅富兰克林后半生的政治生涯,最引人瞩目的是,他在年逾古稀之年接连参与起草、讨论、谈判、签署的三份法案文件。它们是:《1776年独立宣言》(当年他70岁);《1783年美英巴黎和平条约》(当年他77岁);《1787年美国宪法》(当年他81岁)。由此,富兰克林成了唯一一位签署了这三份美国立国最重要法案文件的开国元勋。想想看,一位年事已高的长者就像呵护一个婴儿一样,悉心操劳着一个新生国度的诞生、成长和未来前途,那双老迈的眼神里充满了关怀和爱护。这一幕幕场景,真是令人神往。为此,我想陪同读者诸君一道,回到十八世纪下半叶那个风起云涌、激荡人心的时代,看看这位已是耄耋之年的长者怎样地参与了这三份法案文件的问世过程。
前言
十八世纪的美国独立革命是一场以弱制强的艰辛事业,相比于对手英国——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全球帝国,北美殖民地处于绝对的劣势地位,无论是军事力量,还是人力、财力和物力等方面都显得极为匮乏。双方实力的相去悬殊,使北美日渐意识到,仅靠自己的孤军奋战,是无法实现北美的自由和独立的,而必须千方百计地“走出去”,在世界上寻求盟友,争取外援,以及国际舆论的支持。在此情势之下,在美国早期的历史中出现了一批外交使节,他们为北美的自由和独立事业奔波不息,游走于大西洋两岸,活跃于国际政治舞台。
他们当中最为世人所熟知的,无疑是本杰明•富兰克林,那个美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外交使节,美国开国元勋群体当中的重要一员。在富兰克林长期的外交生涯中,他先后代表北美殖民地出使英国、法国、瑞典等国,游说荷兰、西班牙、加拿大等国,与宗主国谈判,陈述殖民地状况,抗议英方高压政策,谋求外国承认,谋取军事和经济上的援助,建立法美军事同盟,与多国结成反英联盟,直至最后与英国谈判缔结和平条约。有学者认为,对美国来说,独立革命的成功既是军事上的胜利,也是外交上的胜利。由是观之,弱小的北美最终能赢得这场反抗强敌的战争,肩负北美外交重任的富兰克林可谓功不可没。当富兰克林在1785年——美英签订《巴黎和约》、独立战争结束的两年后——回到美国时,他被国内舆论普遍认为,其对美国独立所作出的贡献只在华盛顿之下。
可以设想的是,对于一个怀揣自由梦想的半开化民族、一个争取独立的新大陆殖民地来说,要想获得他国的承认与援助,简直是“难于上青天”,那么,富兰克林是怎样做到的呢?势单力薄的北美正进行着一场以卵击石、前途未卜的战争,甚至连一个“国家”的名分都没有,富兰克林竟能说服多国支持北美,凭什么?答案是,这位北美的外交代言人主要是依靠个人的名望和声誉,以及集学识和风度于一身的绅士魅力,在外交舞台上得以长袖善舞,纵横捭阖。当时欧洲不少人甚至都没听说过华盛顿的名字,但作为一位声名远扬的学者、印刷商、出版商、记者和慈善家,尤其是成果显著的发明家和科学家,富兰克林早已在欧洲各国享有盛名,在法国更几乎是家喻户晓,他人走到哪里,都受到社会各阶层如醉如狂的欢迎、追随和崇拜。他发明的避雷针受到举世瞩目,他因为在电学和气象学上的研究贡献,被伦敦皇家学会选为院士,牛津大学颁赠他荣誉博士学位。他的名字,成了美洲新大陆的名片,在那个许多欧洲人视北美为未开化民族的时代,他向世界重新诠释了“美国人”的定义,展现了一种创新而进取的“美国精神”,让人们在无形之中对北美生出了一份好感和信任,从而大大便利了他的外交工作的开展。
事实上,在出任平生第一份外交职位、正式投身外交生涯时,富兰克林已经年过半百了。在北美独立运动方兴未艾的年月,他毅然放下心爱的科学实验和发明创造,深入参与到政治和民权的活动当中去,他的人生也从此分成截然分明的两段:从一个前半生涉足众多领域的事业型人物、一个才华颖露的发明家和科学家,转向一个后半生站在时代前列的政治活动家。至于他的人生前后两部分之间的关系,《本杰明•富兰克林:一个美国人的一生》一书的作者、美国当代传记作家沃尔特•艾萨克森有过这样的论述:“在起草建国纲领的过程中,富兰克林充分利用了他进行科学实验和发明创造的经验,以及他从物质世界所领悟出的理性。他参与设计了联邦政府体制,各州后来根据这一体制在中央政府的领导下平分权力。他将‘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这句名言写入了杰斐逊起草的《独立宣言》,此言指的正是人类不可剥夺的权利,美国也因此成为一个理性地审视现世的社会。”当我们回溯美国革命和独立建国的历程,可以看得出来,几乎在每一件重大的事务上,都留下了富兰克林曾用力刻画过的印记。
展阅富兰克林后半生的政治生涯,尤令我感兴趣的是,他在年逾古稀之年接连参与起草、讨论、谈判、签署的三份法案文件。它们是:《1776年独立宣言》(当年他70岁);《1783年美英巴黎和平条约》(当年他77岁);《1787年美国宪法》(当年他81岁)。由此,富兰克林成了唯一一位同时签署了这三份美国立国最重要法案文件的开国元勋。想想看,一位年事已高的长者就像呵护一个婴儿一样,悉心操劳着一个新生国度的诞生、成长和未来前途,那双老迈的眼神里充满了关怀和爱护。这一幕幕场景,真是令人神往。为此,我想陪同读者诸君一道,回到十八世纪下半叶那个风起云涌、激荡人心的时代,看看这位已是耄耋之年的长者怎样地参与了这三份法案文件的问世过程。
一
船头正在靠岸。海浪噗噗地拍击船舷,海水一波波地拍打着驳岸,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另一种属于海的气息。站在船上,本杰明•富兰克林依稀可以看到费城那座大教堂高耸入云的尖顶,它在充沛的阳光下显得洁白而又格外耀眼。经过六个礼拜的海上旅程,他知道自己已经抵达目的地了,他熟悉这里的几乎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广场。十年来,这座城市时常潜入他的梦境,此刻一下子真实地映入他的眼目,他原本在船上时而忧愁时而悲戚的脸上,顿时露出欣悦的微笑。这一天,是1775年的5月5日。这一年,富兰克林已是69岁的老人了。
三月下旬,远在伦敦的富兰克林,获悉妻子黛博勒因病在费城家中骤然去世的噩耗,一时间悲恸不已、老泪纵横。加上他就波士顿反抗英国“强制法案”事件与英方的多次谈判破裂,遂决定结束长达十年的驻外代表生涯,立即动身启程,与孙儿谭波尔一道,从英格兰东南部的朴茨茅夫港口出发,坐船返美。下了船,富兰克林这才知道,就在半个月前,马萨诸塞州的小镇莱克星顿响起了枪声,北独立战争的序幕就此拉开。
离开北美十载有余的富兰克林,重又回到了费城市场大街那个已经没有了女主人的家。在1764年当他因公离家、远赴欧洲时,妻子黛博勒还是健康而充满活力的,如今斯人已逝,在家中他睹物思人,不觉又是一阵哀泣。还好,这次回来他与小女儿莎拉、女婿理查德•贝奇久别重逢,彼此情好款洽,心里真是欢喜得很。更给他带来不少乐趣的,是他素未谋面的几个外孙,孩子们让老人体会到了含饴弄孙的莫大愉悦。虽然他的儿子威廉因为与父亲政见不同,已经搬出去住了,但回到家中的富兰克林仍是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一家人终于可以平静地生活在一起了。
然而,此时北美殖民地如火如荼的反英运动,美英之间已经爆发的武装冲突,使他无法徜徉于平静而温馨的家庭港湾。回到费城的第二天,富兰克林就被宾夕法尼亚州议会选为代表,指派他参加第二届大陆会议。会议将于四天后在费城召开。
5月10日,北美人民翘盼已久的第二届大陆会议召开了。地点,在费城的宾夕法尼亚州议会大厦。出席此次大陆会议的代表,包括富兰克林在内共有六十六人,代表着北美洲的十三个英属殖民地。这些代表均是各殖民地推选出来的社会精英,大多是年富力强的中青年才俊,许多人同时也是上一届大陆会议的代表。新加入的富兰克林成了会场上年龄最大、同时也是最为德高望重的代表。在一众代表当中,许多人是这些年来北美反英运动的领头健将、革命领袖,在美洲大陆早就已名重一时。虽说富兰克林这么多年来一直人在欧洲,却也听说过这些人的名字,这天终于能够亲眼见到他们本人,与大家相聚,彼此共事,他感到兴奋不已。这些代表们同样也都知道鼎鼎大名的本杰明•富兰克林,他们为这位出使欧洲的“美利坚精神最完美的代表”而感到自豪。因此,当这位从欧洲回来的长者戴着老式假发、穿着带花纹的天鹅绒礼服,举止优雅地步入会场时,众人立即围了上来,纷纷与他寒暄,向他致意。
这次会议,是在莱克星顿和康科德战役打响、北美反英运动演变为武装冲突的时局下举行的。就在4月19日战事爆发前,北美各殖民地的领袖仍是以谈判为主要目标,等待着英国回应殖民地联署的和平请愿请求,希望英方能够停止封锁波士顿港,并且修正对殖民地的高压政策。然而,莱克星顿传出的那声“声闻全世界”的枪声,打破了这些北美名流巨子的幻想。这些殖民地领袖们开始对大英帝国死心了,他们认定,莱克星顿战役就是英国对殖民地联署请求的回应,既已兵戎相见,英王就不再是“仁慈的君主”,而是“残暴的压迫者”了。来自马萨诸塞州的代表、曾亲赴莱克星顿战场视察的约翰•亚当斯,在开会的头一天就大声宣告,“事态已经无可挽回了!”来自弗吉尼亚州的代表乔治•华盛顿,更是身穿全套军服出席会议——他是会上唯一着军服的代表,既表明殖民地与宗主国业已开战,也表达了他希望率领弗吉尼亚民兵参战的意愿。
那么,富兰克林呢?他对英国的态度立场有一个渐进转变的过程。起先,他强烈地反对革命,为此想尽了一切办法,希望能维持在大英帝国内、作为海外殖民地的北美与宗主国之间关系的和睦统一。对此,他曾有个形象的比喻,“不能从花瓶中敲下一片来”;后来,当英国颁布了一系列高额税收法令后,他开始主张用不进口英货的方式,来抵制这些法令;随着北美反抗运动的日益升温,双方的冲突越来越大,他仍然呼吁容许英国保持对美洲的主权,以换取殖民地的高度自治。简言之,以前的富兰克林,既反对英帝国的苛政,同时又不想和宗主国彻底决裂,以至于常常弄得自己进退维谷,并且屡次遭到同胞的疑心、误解。如今,在长期寻求和平解决的努力不但没有获得成功,反而落得个身心交瘁、疲惫不堪,他现在比任何人都更深地体会到,寻求和平的唯一办法是用武力去争取。因此,他一旦下定决心,与北美的革命者站在同一条阵线,就愈加地义无反顾了。这个春天的富兰克林,在步入大陆会议会场的那一刻起,就成了北美革命的热切支持者,成了大陆会议中革命立场最坚定的代表之一。
在那个血与火的激荡时代,北美名宿富兰克林的加入,无疑使北美革命的火焰更加地升腾,炽盛。在富兰克林老迈的身体里裹着一颗火热的心,他自告奋勇地要求承担起大陆会议一系列重要的工作。就这样,这位年龄最大的新代表,被指派参加了大陆会议所有最重要的委员会,负责了最多的具体事务。
五月,他受大陆会议指派,主持了一个委员会以建立一个邮政系统。到了七月下旬,他按照自己的计划组建起一个邮政局,成为日后美国统一完整的邮政系统的基础;
七月,他当选为宾州公安委员会主席,负责宾夕法尼亚州的练兵备战工作。到九月底,委员会在宾州河水中设置了17处障碍,建造了13艘战船,船上配置有枪支;
七月,他受命为三名委员之一,处理在宾夕法尼亚州和弗吉尼亚州以西的有关印第安人事务;接着,他受指派主持了一个委员会,研究英国首相诺思勋爵提出的“二月和解提案”;
八月,他在宾州组建了一支国民自卫队,遴选战船军官,获取部队药物,将火药从费城军火库送往纽约;
九月,他被指派从事一个秘密委员会的工作,进行枪用火药的进口。接着,他成为美洲贸易委员会委员。月底,他与另两位代表一道前赴华盛顿的军营,商讨关于支持军队作战的事务;
十一月,他被选入一个委员会处理殖民地俘获的敌船和货物。接着,他受命为一个秘密的五人委员会之一,负责“和我们在大不列颠、爱尔兰和世界其他各地的朋友们进行通信联系”;
此外,他还在大陆会议承担了不少具体的工作,譬如起草一份呈递英王的请愿书,改革殖民地火药硝石的生产流程,起草任命华盛顿为大陆军总司令的委任书,负责印刷纸币,等等。
一七七五年就在这紧张忙碌的工作中过去了。在这一年当中,富兰克林心中那份北美各个殖民地走向自由和联盟的愿望,有如一股奔腾的潜流,未有止息。
二
一七七六年来临了。北美反抗运动在经历了“无代表,不纳税”的序曲、各殖民地针对英国高压政策采取一系列抗议行动的进行曲之后,在一七七六年到达了乐曲的高潮部分。当日历翻到一七七六年的时候,北美事态一步步朝向独立的目标迈进,大陆会议的立场也随之朝向完全独立的方向转变。
一月份,居于费城的编辑托马斯•潘恩出版了《常识》一书,旋即畅销北美各地,在各州风行一时。在这本书中,潘恩系统地论证了北美殖民地走向独立的合理性和必要性,极大地鼓舞了殖民地人民的独立意愿;
二月份,富兰克林受大陆会议指派,成立一个前往加拿大的使团,去争取蒙特利尔和魁北克地区的民众和北美一道反抗英国;
四月份,大陆会议宣布废除贸易和航海条例,自此开放了美洲各港口供其他国家使用。这一举措,实际上等于宣布美洲商业资本从此独立;
五月份,大陆会议向各州建议,根据人民的意愿在各殖民地建立新的州政府,以代替旧的英属州政府。
5月11日,富兰克林自加拿大奉职结束,返回费城。这一趟历时三个月的远行公干,损害了他原本健康的身体:他身上多处长出半透明的疱疹,伤口处疼痛不已,而加拿大的严寒天气又导致他的双腿浮肿,一度还引发了痛风病,致使他行走不便,浑身不适。所幸回到家后,在医生的治疗和家人的照料下,他逐渐地痊愈了。等到身体状况稍有好转,富兰克林即投入到繁忙的日常工作当中,每日密切关注殖民地的政情民意,夜晚撰写文章谈论殖民地的现状和未来,在大陆会议的专门会议上发言、与人辩论,在会场外与其他代表交谈、说服他人,总之他要利用一切场合鼓吹北美独立。尽管已是七十岁的高龄,疾患缠身,行动迟缓,可是他那思想的翅膀一直在翱翔。他在等待着时机,翘首引领,雄心勃勃。
轮到富兰克林显身手的时刻到了。 6月10日,大陆会议决定成立一个由五人组成的起草委员会,在三个礼拜内起草一份宣言,以此向全世界宣告北美殖民地从此独立,而成为一个自由和独立的国家,同时说明北美脱离英帝国而独立的原因。不出所料,富兰克林被选入到这五人委员会的名单当中,大陆会议主席约翰•汉考克找到他,希望他加入,众多的代表也不约而同地选他。作为大陆会议上最德高望重的成员,文笔名重一时的著者,宣扬独立不遗余力的代表,富兰克林的入选可说是众望所归。委员会的其余四人为:约翰•亚当斯(麻州)、托马斯•杰斐逊(弗州)、罗杰•谢尔曼(康州)、罗伯特•李维顿(纽约州),这四人皆为一时之选。
至于宣言的初稿执笔人,由谁来担任呢?约翰•亚当斯指名要来自弗吉尼亚州的代表杰斐逊挑此重任。杰斐逊听了直摇头,推辞说:“这不该由我来起草,论声望,论才学,论文笔,自然首推我们的富兰克林博士!”富兰克林看着这位他颇为欣赏的反抗运动后起之秀,听到这句话后莞尔而笑,然后说:“我年纪大了,体力不够,最近因为中风每天都要长时间卧床,要在短短的两三个礼拜内交稿,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年轻人,我读过你的大作,你一定能胜任的!”于是,执笔宣言初稿的任务,落到了33岁的大陆会议代表杰斐逊的肩上。杰斐逊没有辜负富兰克林的期望。这位精力充沛的年轻代表足不出户地,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终于起草出了一份独立宣言的初稿。完稿后,杰斐逊将初稿送给委员会其余四人人手一份。富兰克林拿到初稿时眼睛一亮,一读再读,激动地连拍杰斐逊的肩膀,说道:“太好了,实在太好了!这是我生平读到的最好的文章,简直就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诗,真叫我浑身热血沸腾。”在这份初稿里,富兰克林读到了许多自己想说的话,他感到由衷的欣慰。
接下来,包括富兰克林在内的委员会其余四人,抓紧时间对杰斐逊的初稿进行修改。大家都赞成文稿中所阐述的思想,亦十分欣赏文稿的理性、严谨、以及全文洋溢出的一股追求自由的激情,但需要在文稿的一些细节之处加以修改。其中,素来对文字考究的富兰克林提笔作了总共四十八处的改动:譬如,文稿中针对英王批准英国议会的法案,是如此控诉的,“以剥夺我们的宪章,从根本上改变我们政府的形式”。富兰克林在这两句中间,插入了一句:“废除我们大多数有价值的法律”。因为,当年宾州殖民地议会通过的许多法案,都曾遭到英国当局的无理否决;譬如,对文稿中提到的“而我们一次次的请愿,却被报以一次次的伤害”,富兰克林将之改为:“而我们一次次的请愿,却只是被报以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以加重语气;譬如,对文稿中控诉英帝国“他此时正在运送大批外国雇佣兵,来企图将我们淹没在血泊中”,富兰克林将这一情绪化的表述稍微降温,改为:“他此时正在运送大批外国雇佣兵,来企图消灭我们”;又譬如,这是最有名的一处改动,即对文稿的前言部分,“我们认为下述这些真理是神圣和不可否认的”,富兰克林将之改为:“我们认为下述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这一改动意味着,人人平等和天赋的人权并不是什么远大的理想,而是一个客观的现实,是无须加以论证的,因而是“不言而喻的”。综合全句,作了修改后的宣言即申明,平等是“不言而喻”的真理,人权是“不可剥夺”的权利。经过富兰克林的这一番改动,宣言文稿变得更加地语句晓畅、论述精辟了。
在五人起草委员会对宣言文稿经讨论、修改后,杰斐逊在羊皮纸上重新又誊写了一份宣言的修订版。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宣言文稿在大陆会议上的遭遇并不顺利,异议的声浪此起彼伏。对此,宣言初稿的执笔人杰斐逊感到十分的难过,因为大陆会议对他的原稿进行了幅度不小的修改,比如删掉了被认为有损英王尊严的一些颇为激进的语句。尤令杰斐逊感到心痛的是,宣言原稿中那些激烈抨击奴隶制的精彩段落、以及涉及废除奴隶制度的篇章,这些在杰斐逊看来极为精彩的部分,在南部一些州的激烈反对之下,被整段整段地给删除掉了。看到杰斐逊沮丧、失落的样子,富兰克林从心底涌出一种深深的疼惜之情。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实在需要多加的安慰和鼓励啊。想到这,他径自走到杰斐逊身旁,挨着他的座位坐下,开口便说:“年轻人,不要沮丧啊,振作起来。你听我说,很久以前我就发誓,尽量不去起草将要由一个公共团体审查的文件。至于原因呢,让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富兰克林满含着温蔼慈怜的话语,让正充满失落感的杰斐逊明显受了感动。杰斐逊只听身旁这位亲切的老者讲道:“当我十几岁在一家印刷厂里做学徒工时,我有个很要好的伙伴,是一位帽商的学徒工,他在学徒期满之后准备自己开店。他首先想要制作一块措词恰当的漂亮招牌,于是编写了这样的一行广告词:‘约翰•汤普森,帽商,制造帽子并现钱出售帽子’,旁边还配有一顶帽子的图案。但我的伙伴心想,应该请朋友们对这幅广告先加以修改,以使它更加的贴切和完美。第一个朋友的建议是,既然后面有‘制造帽子’的字样,前面的‘帽商’两字即是赘词,应该删去。于是这两个字擦去了。下一位朋友认为,招牌上的‘制造’二字不如略去,因为顾客不会在意帽子到底是谁制造的,只要合他们的意,他们就会掏钱买。于是又擦去了两个字。第三位朋友说,他觉得‘现金’两字也是多余的,因为当地没有赊帐的传统,每个买东西的顾客都会付钱的。这两个字又被擦去了。现在招牌上的字只剩下了‘约翰•汤普森出售帽子’,‘出售帽子’,下一位朋友惊讶地说,‘为什么要这样写?没有人会以为你会送给他们,加上这两个字有什么用?’于是又擦去了两个字。最后一位朋友说,我看‘帽子’两个字也应该擦去,因为招牌上已经画了一顶帽子。就这样,我的伙伴的招牌最后被简化为,‘约翰•汤普森’和一顶帽子的图案。”富兰克林讲得津津有味,杰斐逊也听得着了迷。故事讲完了,本来满脸不快的杰斐逊实在忍不住,扑哧地笑了。在哈哈大笑的同时,他明白了富兰克林的用心良苦,他为着身旁这个老头的幽默、睿智和体贴再次感动了。
7月4日和8月2日,在独立宣言通过之后,与会代表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签名,总共有56位代表在这份宣言定稿上签了名。签署独立宣言,是每位代表最感光荣的事,可这也是他们“叛国罪”的证据,这让他们感到心头格外的沉重。签字仪式甫完毕,富兰克林就站起来要求发言。他收起了往日一贯的笑容,神色庄重,用一种坚定有力的语调对全体代表说:“现在我们真的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们唯有同心同德,团结一致,奋斗求生,否则便只能一个个地等着上绞架了。”他的这一席话让代表们群情激昂,众人的斗志更加振奋了。而这位独立宣言最年长的签署人,此刻正整装待发,准备投入下一个人生的战场。
三
独立宣言发布了,一个崭新的民主共和国——美利坚合众国——在北美大陆诞生了。但是,这个新生的国家尚未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正在进行中的独立战争举步维艰,大陆军的战事连连失利,新生的美国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甚至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
面对这样的局势,北美人民逐渐意识到,作为一个弱小的殖民地国家,要想战胜强大的宗主国,至关紧要的,是国外的支援和国际舆论的支持。否则,独立宣言的伟大理想将成为泡影,光荣的独立事业有可能被扼杀在摇篮之中。一七七六年的美国,迫切需要武器、经济援助和并肩作战的盟国。因此,大陆会议将争取外援视为工作的重中之重。
这一重任,自然落到了拥有丰富外交经验、具有国际声望的资深革命领袖——本杰明•富兰克林的身上。
环顾全球,如今最有希望得到的外援、也是有可能给以北美最有力支持的国家,是欧洲大陆的强国——法国。在十八世纪的七十年代,法国对北美革命的立场,已由原先的观望态度,转向秘密援助,就在这一年:
1776年3月,法国秘密地将两万套军服、三万支火枪、一百吨火药和三百多门大炮运往北美;
1776年5月,法国又秘密地将一批价值一百万里弗尔(大约相当于二十万美元)的滑膛枪、大炮、弹药、帐篷和衣服运往北美。
毫无疑问,这样的秘密援助对于军需品匮乏的北美来说,可谓雪中送炭。但是从长远来看,法国的秘密援助对于北美的革命事业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并且,倘若法国不与北美结成公开的联盟,其他国家就会对美英战争一直秉持置身事外的观望态度,北美获得的国外援助就会少得可怜,那就别想打赢这场战争。故此,当前外交工作的首要任务,是要想方设法争取法国的公开结盟。
于是,在独立宣言通过的两个月后——1776年9月26日,大陆会议作出决议,派遣由富兰克林、杰斐逊和西勒斯•迪安组成的外事公使团前往法国,后因杰斐逊的夫人病重不能赴法,临时改派已在欧洲的阿瑟•李先生,接替杰斐逊的外事专员职务。大陆会议赋予外事公使团的使命是:通过各种方式和渠道,竭力争取法国等欧洲国家承认美国独立,直至公开结盟,并向美国提供必要的援助或加入对英作战。
获知自己入选外事公使团时,富兰克林激动不已,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他在大陆会议上发表了一番赴任感言,说得满座动容:“我虽然老了,也于事无补,但就像零售商们说他们手头的零头布一样。我虽是风烛残年,但我仍能完成你们愿意叫我去做的任何事情。”
一个月后,10月26日,富兰克林离开费城,乘坐“复仇号”武装帆船驶往法国。这位70岁高龄的老人体质虚弱,痛风和肾结石折磨着他。然而,伴随着这位高龄老者启程的,是一个新生国家的希望,和他满腔的报国热忱。
船上装载的几吨靛蓝,将用于支付他此行出使的部分费用。航程中,富兰克林没有忘记他那科学研究的老本行,与以前每回出海一样,他每天都要测量大洋水温,研究海流状况。这位渴望亲情的老人,又一次要和女儿、女婿等家人长久地分离,这让他一度黯然神伤。还好,这次出使欧洲,在他身边有两个外孙相伴,一个是年已17岁的谭波尔,另一个是才7岁的本杰明•富兰克林•贝奇。和俩外孙在一起,他感到自己年轻了许多。
12月上旬,富兰克林公使团一行经过将近两个月的水陆旅程,抵达巴黎。
富兰克林的到来,受到法国朝野上下的热烈欢迎,巴黎迅速掀起一股“富兰克林热”。整个法国沸腾了。
他应邀出席了各种盛大的宴会、贵族的沙龙、学者的交流会,人人都在谈论这位来自美洲的名声籍甚的科学天才。他的肖像随处可见,挂在壁炉架上,垂在表链下,刻在装饰盘、徽章和戒指上,印在外衣、帽子和鼻烟壶上,甚至于,希望得到他的签名在当时的法国成了一种时尚。在各种社交场合,男女老少都喜欢围在这位一表堂堂、精神矍铄的老者身边,希望与他能有直接的亲炙。这些社交活动,不仅提升了刚刚独立的美国在法国人心目中的地位,也为富兰克林在法国的外交活动打开了初步局面。
然而,面对法国社会的热情,富兰克林并没有为此晕乎乎的,相反,他的头脑清醒得很。他很清楚,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眼下在法国,到处都是密探和双重间谍,他的每一步行动都要审慎行事。一旦出现在公众场合,在坦率随和的同时,他要更加地谨言慎行,因为在此时,他只是一名没有正式任命的外交使节,代表的是一个尚未被承认的国家。
12月28日,富兰克林前去拜会法国外交大臣维尔仁。看到眼前这位头戴一顶御寒的皮帽、架着一副老花眼镜、全法国为之倾倒的美国来使,维尔仁笑容满面地走向前去迎接道:
“久仰,久仰,尊敬的富兰克林博士!先生的博学和智慧真教人仰慕,您的名声现在在法国可是响当当的啊,在下仰慕已久,今日得见,是我的荣幸。贵国有什么想法和要求,请尽管提出来,希望我们今后合作愉快。”
富兰克林同样热情地握着维尔仁的手,露出慈祥、干练的微笑。他平视着这位法国外交大臣的眼睛,像朗读自己撰写的散文那样柔曼地说:“幸会,幸会!谢谢外交大臣阁下的接见,我来递呈敝国的外交照会。”
说罢,他微微鞠了一躬,双手捧着递过一份公文。待双方落座,面对这位笑容可掬的法国外交大臣,富兰克林款款而谈,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阁下当然知道五个多月前,也就是今年的7月4日,我国已经发布了独立宣言。独立的起因,出在大英帝国的暴政,无止境的横征暴敛,肆意的杀戮,逼得我们不断地起而反抗,到今年的七月,我们终于挣脱了殖民的枷锁,实现了民族的自治。虽然我们的反抗事业是正义的,独立的梦想是光荣的,我们是在为人类的尊严和幸福而战斗,但毕竟我们是个初生的国家,实力微弱,尤其是势单力薄,目前亟需外援。为此我国特派本人出使贵国,希望能得到伟大的法兰西民族的公开帮助。
再有,贵国与英国宿怨已久,若能与我国结盟,一同打败英国,既能洗刷昔日的耻辱,又能重振法兰西的雄风,使贵国重新获得强国地位,这难道不是一件一举两得的美事吗?对于贵国给予我们的秘密援助,本人感激不尽,希望贵国能更进一步,公开承认我国的独立,与我国缔结军事同盟条约,和友好通商条约。”
维尔仁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表示他对富兰克林谈话的认同,可他并没有立即就应承富兰克林的提议,而显然他在思考着、犹豫着。过了一会儿,维尔仁似乎有点为难地、慢慢地对富兰克林说:
“尊敬的先生,我国很乐意向贵国伸出援助之手,法兰西人民同情和支持贵国的独立。至于结盟的事,还得从长计议啊,请容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说实在的,威尔仁的答复在富兰克林的意料之中,但当面听到这句含糊其辞的话,富兰克林仍流露出些许的失望。他大致能猜得出威尔仁的内心想法:此时法国的君主政体已出现危机,国家财政状况不佳,加入对英作战必然要耗费巨资,国王和大臣们肯定会担心财政吃重;况且,当前的美英战争,英国处于军事上的优胜地位,美军接连吃败仗,长岛战败,纽约失守,费城沦陷,战争前景不明朗,倘此刻就与一个在战事上没有多大胜算的殖民地国家结成盟友、与强大的英国开战的话,实在有点儿冒险。
对于法国的担忧,富兰克林觉得,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说服人家。在与威尔仁接着又聊了几句之后,富兰克林便起身告辞了。
富兰克林回到住处,仍在细细回味法国外交大臣的话。初次出师的失败,并未浇灭他的心志和热情,身为一个谙熟法国政治外交的活动家,他知道自己还有广阔的活动空间,去逐步实现自己的出使使命。来到法国这些天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北美的战事,大陆军的接连失利让他心急如焚,他感到肩上的责任更重了,心态也更急了,虽然身患多种疾病,但他自认体力精力尚可,有许多的工作正等着自己去做。这样想着,他准备发起一系列循序渐进的外交攻势了。
接下来,从一七七七年年初开始,他广泛接触法国社会各界人士,以建立一个覆盖法国社会各方面的联系网络;
他给法国和欧洲的许多报刊杂志撰写文章,宣扬美利坚民族的革命事业,寻求公众舆论的支持;
他请人将自己的著作文章译成各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发行,抨击英帝国在北美犯下的暴行,让更多的人理解北美反英战争的正义性;
他不遗余力地推介北美人民节俭、敬虔的美德,以此表明美国是一个比英国更可靠的债务人,从而使大陆会议能够获得正在欧洲国家争取的贷款项目;
他说服不少法国贵族慷慨解囊,向美国捐助大量的物资和款项,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还奔赴北美加入大陆军,在战争中建立了功勋,比如德•斯图本伯爵,又比如带了六千名法军前往美国参战、被华盛顿任命为前卫部队司令的拉法耶特侯爵。
看到法国在是否与美结盟问题上举棋不定,富兰克林一边耐心等待着北美战局的好转,以期增加法国与美结盟的意愿和信心;一边运用他的外交策略,利用英国意欲与美进行和谈的可能,以此向法国政府施压,促使他们感到与美结盟的迫切性。
果不其然,富兰克林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到了1777年10月,喜讯传来:大陆军取得了萨拉托加大捷,迫使英国陆军上将伯戈因麾下的部队悉数缴械投降,5700多名英军成了美军的俘虏。萨拉托加大捷大大改变了独立战争的形势,北美大陆军开始掌握战略主动权。
富兰克林真是喜出望外,他立即将这一捷报通知法国政府及各国驻法使节,并再次不失时机地提出结盟一事。这时候,法国舆论也开始要求法国宫廷公开援助美国。与此同时,富兰克林亲自与来自英国的密使见面、会谈,并故意放出消息,向外界制造出一种美英正在接触、谈判的感觉;他还向法国政府递交了一份外交备忘录,内中声称,“如果法国不能给予更有效的援助,美洲殖民地将同英国媾和。”
法国人急了,他们深知,一旦此时英美签订了和约,作为对失去北美殖民地的补偿,英国就有可能腾出手来对付法国, 去抢夺法属西印度群岛,法国就会丢掉宝贵的加勒比海地区属地、以及其他的利益;同时法国希望借助独立战争削弱英国的目的也将落空。为了不让新生的美国倒向英国,要拉住它,唯有下定决心,尽快与它缔结盟约。
12月6日,法国外交大臣维尔仁主动通知富兰克林,法国当局经权衡利弊,再三考虑,决定与美国签约结盟。获悉后,富兰克林立即停止了与英国方面的接触和会谈。
至此,富兰克林翘首期盼了一年之久的结盟一事,终于有了眉目。对此,他公开表示:“我哪能敢指望在我这样年龄,能够体验到这样的幸福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两个月后,1778年2月6日,法国外交部。法国波旁王朝的代表、与美国驻法外交使团的富兰克林等三位外交专员,签订了《美法同盟条约》和《美法友好和通商条约》。
由此,法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正式承认美国独立、并给予公开援助的国家。随即,法国政府向美国提供了大批物资、捐助金、贷款和武器,并派出由26艘巡洋舰组成的舰队载着军队开往美国,协同美军作战。
四
美法同盟的建立,大大增强了美国的力量,美国在人财物力等方面得到了巨大援助,特别是法国海军的参战,弥补了美国缺乏正规海军的缺陷,导致英国在战争中失去了制海权。美国在独立战争中的劣势处境,逐渐扭转。
美法结盟后,富兰克林精神为之一振,接着展开了又一轮的外交活动,力求进一步扩大反英同盟。
他的这一轮外交活动收获了累累硕果。
1779年6月,西班牙以法国同盟者身份对英作战;1780年12月,荷兰加入法国方面对英作战;在法美同盟的框架下,富兰克林从法国、西班牙和荷兰获得了大笔的补助金和贷款;1780年2月,俄国、丹麦和瑞典宣布“武装中立”,随后普鲁士和神圣罗马帝国也接连加入了中立国同盟,间接地支持了美国的革命事业。——北美独立战争扩大为遍及欧、亚、美三大洲的国际性反英斗争,英国陷入空前孤立的境地。
在美法同盟建立的翌年,即1779年,美军首先在南部地区的战场上扭转败局。从1778年至1779年上半年,英军统帅亨利•克林顿率领的部队一路挺进,接连占领了南卡罗莱纳州和佐治亚州。但是,到了1779年下半年,大陆军与法国陆海军配合,打破了英军企图控制沿海基地的计划;
1779年9月,英军在南部的主要基地萨凡纳,被美法联军反包围;
1780年,罗尚博伯爵受命为法国特别远征军总司令,带领约七千多人的法国部队远赴北美,参加对英作战;
1780年,拉法耶特侯爵说服法国王室,让他带领六千名法军加入大陆军,前往美国参战;
1781年1月和3月,大陆军在考彭斯、吉尔福德等地大胜英军,迫使英军从北美内地向沿海撤退;
1781年8月,华盛顿亲率法美联军,秘密南下弗吉尼亚。与此同时,增援的法国舰队在法国海军司令德格拉斯伯爵的率领下,由西印度群岛调来进入切萨皮克湾,抵达约克镇城外的海面。法美联军发起了“切萨皮克湾海战”,打败了强大的英国舰队,掌握了战区制海权;
9月28日,华盛顿部大陆军和罗尚博伯爵部法军,在弗吉尼亚与拉法耶特侯爵部的大陆军会合,法美联军共一万七千余人从陆海两面完成了对约克镇的合围。英军统帅康瓦利斯指挥的八千名英军走投无路,只得于10月19日向美法联军正式投降。
这一喜讯直到一个月后,才传入远在巴黎的富兰克林的耳朵。11月19日夜里11时许,已经就寝的富兰克林听到门外一阵梆梆梆的敲门声,他下床打开门,原来是维尔仁派来的信差。来人交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康瓦利斯在约克敦城下投降”。
富兰克林见了字条,欣喜若狂,打发走了信差,他立即进入后屋自己开办的小型印刷间。他要连夜将这一捷报印刷出来,让它成为法国人第二天一觉醒来看到的头条特大新闻。
约克镇围城战役之后,富兰克林开始密切关注英国的国内政局。当英军在约克镇大败的消息传到英国本土时,英国主战派的托利党人代表人物、时任首相诺斯勋爵惊呼:“天啊!完了!完了!”(Oh God! It's all over!It's all over!)随后,诺斯勋爵黯然辞去首相职务,结束了托利党人政府长达十二年的执政。
此时,英国方面从国王乔治三世到内阁上下,除了求和的路之外,别无他途。国王因此转而向主和的辉格党招手,希望辉格党人组阁。结果,辉格党内的重要人物罗金汉侯爵接任首相一职,两个多月后,因罗金汉侯爵在任内病死,辉格党的领袖谢尔本伯爵继任首相。在罗金汉和谢尔本两人的首相任内,英国频频向美国伸出了橄榄枝,寻求和平谈判。
在盟国法国的首肯下,美国开始与英国进行关于结束战争的和平谈判。
在此情势之下,大陆会议发来指示,将美国参与对英谈判的全权代表确定为五位:富兰克林、约翰•亚当斯、约翰•杰伊、亨利•劳伦斯和托马斯•杰斐逊。当时,约翰•亚当斯人在荷兰,时任美国驻西班牙大使约翰•杰伊人在马德里,亨利•劳伦斯于此前一年被英国海军俘获,此时仍被囚禁在伦敦塔内,杰斐逊因家庭原因无法出使法国。
因此,在1781年秋美国取得约克镇战役胜利、英国诺斯内阁倒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与英国的议和谈判工作,实际上由富兰克林一个人在进行。
五
1782年4月。巴黎。
富兰克林在巴黎会见了英国首相谢尔本的和谈代表理查德•奥斯瓦尔德。此人是一位曾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期、精明干练的英国退休商人,比年已76岁的富兰克林要年轻几岁。在英国国务大臣的来信中,富兰克林被告知,这位奥斯瓦尔德先生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一个谈判过程中的坦诚者”,英国政府全权授权他与美方和谈,以显示英方的和平诚意。
在走过去与奥斯瓦尔德手之后,打量着眼前这位从伦敦赶来的英方和谈代表,富兰克林感到心底涌出一种久违的尊严感。这位曾驻节伦敦多年、与无数英国人打过交道的美国驻外公使,如今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不卑不亢地与英国人交谈了。
“代表先生,我国迫不得已与贵国之间的战争已经打了好几年了,美国人民在渴求独立和自由的同时,也希望早日驱散我们国土上空弥漫的硝烟。今天,阁下不远千里从伦敦赶来与我在这里会谈,我对贵国的和平诚意表示欣赏。”富兰克林一脸的自信从容。
奥斯瓦尔德接过话茬,说道:“尊敬的富兰克林博士,我国真诚希望与你们缔和。但如今,你们和法国既然已经得到了你们所想要的独立,倘若再向我方提出过分屈辱的条件的话,大不列颠则要举国一致将战争继续下去。我想,太阳时刻都会照耀的联合王国还有这个力量。”
听奥斯瓦尔德这么一说,富兰克林并没有显出恼怒的神色,他的脸庞仍像个年轻人似的焕发着容光。这时,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了句:“希望贵国能够尽快承认我国充分的、完全的独立。”看到奥斯瓦尔德微微颔首,富兰克林接着说道:“我听说阁下十分坦诚,我就不绕弯子,将我方的条件和盘托出了。关于和平的必要条件呢,有这么几条,第一,贵国从我国境内及港口、港湾撤走全部的陆海军,放弃对我国领土主权的一切要求;第二,贵我两国人民从此永久和平,贵国停止在海上、陆上的一切敌对行动并互相释放战俘;第三,公平划定贵我两国在北美的边界;第四,我国享有在纽芬兰海岸及其他地带的自由捕鱼权。”
说到这,富兰克林停顿了一下,略微迟疑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另外,希望贵国拿出五、六十万英镑出来,作为对破坏和烧毁我国城镇的赔偿,包括对联合‘剥人头皮和焚烧村庄’的印第安人袭击我国居民的补偿;再有,希望贵国将加拿大和新斯科舍(位于加拿大东南岸)割让给我国。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免除未来贵我两国之间为此而可能发生的争端,因为北方的威胁一天不解除,我国就一天需要跟法国的联盟。”
在聆听富兰克林谈话的过程中,奥斯瓦尔德从起初的神态舒展,到逐渐双眉频蹙,等到富兰克林话音刚落地,奥斯瓦尔德说道:“富兰克林博士,我再重申一遍,我方真诚地愿意与你们缔和。至于您提出这么多的和约要求,容我回去禀报殖民地事务大臣舍尔伯恩先生。在我国内阁未正式答复您之前,我想说一句,希望贵国不要听信或支持法国的什么特别要求,而使战争持续下去。”
第二天,奥斯瓦尔德回伦敦向殖民地事务大臣舍尔伯恩报告去了,也带回了富兰克林给舍尔伯恩的一封信。信中说,两国应“预先解决我们之间的几个重要问题。”
5月4日,奥斯瓦尔德再次来到巴黎,向富兰克林递交一封舍尔伯恩的回函。舍尔伯恩在这封信函中,列出了英国对美和谈的条件,其中的重要一点是,舍尔伯恩及另几位内阁中的强硬派,针对富兰克林提出的“要求英国对在北美的烧杀抢掠作出赔偿”,舍尔伯恩等人反提出,美方应对效忠派(效忠英王的北美人)在战争期间的财产损失进行补偿;只有在美方同意英国的和谈条件,并且也独立于法国的情况下,英国才同意北美独立。
数日后,富兰克林直接写信给英国首相谢尔本。针对舍尔伯恩等人信中提出的要求,富兰克林答复说,效忠派的财产是被北美各州没收了的,大陆会议无权授权议和代表考虑这种不合理的要求;况且,如果赋予这种赔偿某种正当性的话,那么理应作出赔偿的应是英国政府。
随着英国和西班牙争夺直布罗陀的战局发生变化,对于英国来说,缔结和约已显得没那么急迫,因而对富兰克林的来信,英方提出了反建议:北美的效忠派必须得到补偿;英国商人在战争中的损失应得到赔偿;美国人只能在纽芬兰的深水区钓鱼;对加、美边界的划定作了有利于英国的改动。同时,内阁派来另一位颇为强硬的和谈代表亨利•斯特拉吉来到巴黎,协助奥斯瓦尔德的工作。
美英双方的和谈陷入了胶着状态。
不久后,富兰克林的膀胱结石不时发病。在他发病期间,对英和谈的工作,主要由约翰•杰伊和从荷兰赶来的约翰•亚当斯负责。一旦他的结石症状有所缓解,三人就通力合作,一同探讨、研究有关对英谈判的细节。
7月,英国内阁发生了变故:舍尔伯恩不再担任殖民地事务大臣,其他几位对美强硬的阁员职务被调整。这对于美国来说,和谈的前景变得乐观了。
到了8月下旬,英国内阁终于同意,在缔约前承认美国“绝对的、不可更改的独立”,并以富兰克林拟出的“必要的四点条件”,作为两国继续和谈的基础。同时,加上了英美两国可在密西西比河和境内的其他地点,按照两国之间的协议进行自由贸易。加上这一条,旨在阻止西班牙对这一地区的领土或其他利益要求。
接下来,两国和谈代表又是一阵子的会晤、谈判、争论,一阵子的讨价还价。
艰苦的谈判终于开花结果。1783年9月3日——一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光荣日子——身穿一套黑色礼服的富兰克林,和其他几位美国代表约翰•杰伊、约翰•亚当斯 、威廉•谭波尔•富兰克林,齐聚巴黎附近的凡尔赛,与英国和谈代表一道,正式签署结束独立战争的和平条约,史称“巴黎条约”!
和约总共有10条,主要内容有:英国正式承认美国为自由和独立的国家,放弃对美国的统治和领土主权的一切要求;确认美国东南西北的四边疆界,划定美国与英国、西班牙在北美属地的边界;美国保有原来享有的在北美领海内捕鱼的权利;美国邦联议会保证劝告各州议会,恢复效忠派的权利并发还其财产;两国互相释放战俘;英国从美国境内所有地区、港口、港湾撤出全部海陆军;等等。
至此,美国以平等原则与原宗主国英国缔结了和约。新生的美利坚合众国终于获得了完全的独立,也迎来了渴望已久的和平。
据说,签订和约当天,富兰克林身着的那件黑色礼服,正是十年前他在英国枢密院遭受屈辱时所穿的衣服,签约这天,富兰克林显得格外的神清气爽。这次他代表的是新生的自由美国,而不再是昔日那个在荆棘丛中艰难前行的民族。他将过去的耻辱化为了今日的光荣。
在完成这一“永远会招人挑剔、责难的使命”的对英签约过程中,富兰克林没有留下遗憾。并且,已届77岁高龄的这位美国和谈代表还不想退休,他已准备好心态,迎接下一个艰巨而光荣的使命。
六
巴黎和约签署两年后,1785年9月,阔别北美大陆九年的富兰克林,从法国重又返回了他时时思念的家——费城——他十七岁那年出走、移居的城市。当年的懵懂少年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
如今的他已经真正的老态龙钟,他再也不会离开美国,离开自己的家了。他要在此安度晚年,死了也要将这一把老骨头,埋葬在这块生养他的土地上。
回到费城自家的旧宅,每日陪伴着女儿、女婿和外孙们,含饴弄孙于房前屋后,富兰克林本想完全退出纷扰的政治生活,但很快他就改变主意了。以当时一般人的眼光来看,这样一位功成名就的开国元老,似乎没有必要也没有体力精力再从事政治事务了,可这位一生奔波忙碌的老人有着与众不同的想法。此刻的美国才赢得了独立不久,如同一艘刚刚扬帆启程的轮船,前方的航程漫漫,可以说是前途未卜,为了使这艘巨轮能经得起狂风恶浪的冲击,需要他这样诸事历练的老兵把舵、护航。在这个新生国度百废待兴的年头,他无法说服自己置身事外。
于是,在他返回费城后还不到一个月,就被选入了宾夕法尼亚州参事会。次日,当选为宾州参事会主席。半个多月后,他又被州议会、参事会联合选举为宾夕法尼亚州州长。这一州长的职务,他一干就是三年。
再后来,他又担任了一项自认是更重要的职务、他一生的最后一份公职——制宪会议的宾夕法尼亚州代表 。他将出席于1787年5月召开的美利坚合众国制宪会议,史称——“费城制宪会议”。
一七八七年的制宪会议,是新生的美国迫于时势不得不召开的一场会议。
经历了八年的独立战争,美国人民从大英帝国手中争得了主权,不再呻吟于殖民者的桎梏之下。在1783年独立战争结束的时候,刚刚诞生的美国建立了十三州联合起来的邦联制度,通过了一部宪制性的法律——邦联条例,以及一个中央级的、兼具政府和议会职能的权力机构——邦联议会。然而,在面临战后初期国内各种各样的经济、社会问题和政治动荡时, 作为早期美国最高权力机构的邦联议会却一筹莫展,呈现出弱势、低效的面目。
在饱尝了四年的动荡、困苦和失望之后,到了1787年,各州商定,派出代表,到费城召开一次会议,集思广益,大家一起讨论如何改革邦联体制,减少州际冲突,修改邦联条例,重新创建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一句话,为合众国的大厦重新绘制蓝图,为美利坚的未来奠定稳固基础。
会议的原定日期,是1787年5月14日。地点,位于费城的市场街和第三街之间的宾夕法尼亚州议会大厦,也即十一年前签署《独立宣言》的那个地方。
可是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的缘故,大多数代表们姗姗来迟,陆续赴会,直到5月25日,到达会场的代表才达到法定人数,会总算开成了。
最终出席这次会议的,除罗德岛州之外,共有来自十二个州的五十五位代表。这五十五位代表几乎全都参加过独立战争,其中有二十九位曾在北美的大陆军中服役,代表们的平均年龄为四十多岁;超过一半的代表受过专业的法律训练、并且担任过律师或法官,代表的职业另有种植园主、工厂主、银行家、商人、医生、牧师等;大部分的代表拥有土地,其中的二十五位代表拥有奴隶。
5月25日这天,东道主宾夕法尼亚州出席的人数最多,总共来了八名代表。其中的一位代表看上去十分的老迈,头发稀疏,给人一种年高德劭的印象。他的一条腿绑着绷带,拄着枴杖,他一边一瘸一拐地步入会场,一边彬彬有礼地连声说:“大家好!请让一下路,可以吗?”
有人认出他来了,惊呼道:“天哪,请问阁下便是令人尊敬的富兰克林博士吗?”
只见来人微笑而颔首,回道:“啊,本人就是,可是这份光荣却得以痛风病为伴。”
七
81岁的宾夕法尼亚州代表富兰克林是会场上最年长的代表,幸好,他是离会场住得最近的本地人。他的家,就在不远处仅距离宾州大厦两条街以外的地方。
因为罹患通风病,让他的外出行动多有不便,他已经不能再骑马出行了。每天上午十点半,他会坐着特制的轿子,或者步行,赶去州议会大厦开会。
正式开会的第一天,富兰克林就做出了一个颇为明智的举动——提议已经卸任多年的大陆军总指挥官乔治•华盛顿担任制宪会议主席。因为他知道,根据这几年来各州之间频频出现的矛盾、纠纷来看,此次会议的前景堪忧,没有人敢担保,这次会议不会闹得不可收拾、甚至于流产,如果能请声誉和名望深孚众望的华盛顿出山,并且主持会议,想必能确保会议得以顺利进行。
在接下来将近四个月的会期里,富兰克林成了除了会议主席华盛顿之外,制宪会议上又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尽管已在耄耋之年,身患多种疾病,但富兰克林的睿智和灵慧仍不减当年。他的心里一团透亮,在这场事关美国未来前途、而又注定了将争执个没完的会议上,他很清楚自己的角色。于是在将近四个月的日子里,众人看到,每当会议进展得顺畅时,他就会爆出爽朗的大笑,使会场上的其他代表也受到了他的笑声的感染;而当代表们为着本州的利益争吵地面红耳赤时,他会适时讲个笑话或有趣的故事,以缓和会场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有时他还会邀请因为某个议题激烈争辩、嗓门越来越高到接近失控的代表双方,到他的小休息室里来休息片刻,直到他们彼此心平气和下来为止。
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不至于出现会议中断,也不会有任何一位代表中途退出会议,从而让这次会议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直至完成既定目标。
他的这一片苦心和一番努力,留给制宪会议一众代表们的印象,是一位睿智而又充满活力的老人,有时甚至就像一个青春少年。正如会场上一名来自乔治亚州的代表威廉•皮尔斯后来所记述的:“富兰克林博士是十分著名的当今最伟大的哲学家。⋯⋯他不是演说家,看来也不斤斤计较于政治利益的得失。然而,他却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他讲故事讲得那么动听,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他都81岁了,脑子却十分活跃,就像一个25岁的小伙子。”
为了保密起见,这次会议是关着门开的,即使是在炎炎似火的盛夏,宾州议会大厦议事厅的门窗也紧闭着。
这对于成天关在屋子里开会、身着庄重的礼服的一众代表来说,感觉可真不太好受,他们只能一边不停地擦汗,一边忙着处理会议的各项议题。费城的夏天本来就很燠热,1789年的夏天,让出席费城制宪会议的代表们,感到更加地闷热、难受了。
出席费城会议的55位代表的政见真可谓五花八门,纷纷不一。大多数代表是国家主义者,希望建立一个拥有实权、强而有力的中央政府,而不是原先《邦联条例》下那种弱小的中央级政府;富兰克林的立场,与会议主席乔治•华盛顿的政治立场大体上接近,他俩均倾向于权力分立、权力制衡,希望成立一个由人民选出来的受到制衡的政府;纽约州代表亚历山大•汉密尔顿推崇英国政制,甚至一度建议创设一个君主立宪政体,因为他的提案和北美与之抗争的英国政府太过相似,很快就被否决了;弗吉尼亚州的代表詹姆斯•麦迪逊等人,则主张全盘修改《邦联条例》,促使美国从邦联走向联邦;一些持共和主义的代表拒绝接受君主和王朝的统治,他们想要一个清净无为的政府;还有一些代表并不关心政府的性质,而只关心西部土地的所有权是否仍旧由所有的州所共有。
此外,颇有戏剧性的,是由三名成员组成的纽约州代表团。除了汉密尔顿以外,纽约州的另两位代表竭力反对建立全国性的中央政府,当他俩觉得实在无法认同会议确立的议题时,这两人在会议开始后不久就退出了。以至于会议主席华盛顿日后发出这样的感慨:“我们的联邦宪法,是由汉密尔顿上校和其余11个州的代表团一起制订的。”
八
虽然这55位代表的政见各不相同,但很快,在1787年5月会议开始后不久,与会代表就在会议的最终目标上达成了共识。
这个共识就是,首先讨论由弗吉尼亚代表团提出的一套关于新联邦政府的组建方案,也即“弗吉尼亚方案”,然后在此基础上加以修改,最终起草一部联邦宪法。
弗吉尼亚方案,是由36岁的弗吉尼亚州代表、最早抵达会场的詹姆斯•麦迪逊,在等待其他代表到达的期间里设计出来的。会议开始后,弗吉尼亚方案成了唯一一个被大会上多数代表所接受、而成为即将制订的联邦宪法的基础的方案。这一方案的特点是,主张建立一个强而有力的中央政府,同时设计了一个强大的两院制立法机构。每个州在国会的代表人数,按其纳税数额或自由人口数的所占比例,来进行分配。因此,人口较多的州比如弗吉尼亚州,就将比人口较少的州拥有更多的代表名额,相应的权力也就越大。正因为此,弗吉尼亚方案也被称做“大州方案”。
这一方案引起了小州代表的极大不满。他们认为,按照弗吉尼亚方案的制度设计,将导致人口较少的州在联邦政府中的影响力变得微不足道,这个弗吉尼亚方案明显偏袒大州,而忽视了小州的利益。小州的代表们不甘愿在未来的联邦国会中过于弱势,他们希望,各州能以独立、平等的原则结成联邦。于是,他们共同推举新泽西州代表提交了一个方案,也即“新泽西方案,其主要内容有:每个州不论人口多少,面积大小,其权力完全平等;新的两院制立法部门应当每州拥有一票表决权。
这两种方案引起了与会代表的激烈辩论,尤其是在大州和小州的代表之间。众人的嗓门越来越大,由辩论,而争吵,而喧嚷,而哓哓不休,有些代表越吵越觉得自己有理,越吵越争辩个没完,简直快吵翻了天。会场上的喧噪气氛,到最后竟一发不可收拾了。
富兰克林在这众口嚣嚣的会场上,不时感到有点儿晕眩。顷刻间,他想到了一个办法:请求上帝的帮助。
想到这,他突然站了起来,拳头紧握着枴杖,众人也安静了下来。他向全场扫视一眼,神色安详地说道:“先生们,各位代表,我听了大家的发言,你们也让我说几句吧。”
接着,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几乎在每一个议题上都有不同意见,这证明了人类之间的相互了解有多么困难。我们一直在寻找政治智慧,但现在看来我们的确缺乏政治智慧。我们是在黑暗中寻求真理,而当真理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又难以识别它。为什么我们不请上帝来启发我们的理解力呢?正是因为上帝的恩赐,我们才有机会在这里讨论如何建立我们国家的幸福法则,难道我们忘记了这一强大的造物主了吗?”
这位会场上最年长的代表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已经活了很久了,我活得越久,就越清楚地认识到,上帝是人类事物的主宰。如果没有上帝的帮助,一个国家怎么能兴旺得起来?我还相信,要是没有上帝的帮助,那么建立我们的政治结构要比建造通天塔还要难。因此我诚恳地向主席先生建议,每天上午在会议开始工作之前,在会场上向万能的上帝作一次祷告。”
那一瞬间,会场上静默无声。富兰克林的一席话,让代表们陷入了沉思。显然,这番话触动了他们,众人开始冷静下来,会场气氛转而趋向缓和。
虽然会议气氛转向缓和,但争论仍在继续。看到大州和小州的代表彼此各执己见、互不相让的场面,富兰克林提出,没有妥协就没有美国,就没有美国宪法。如果双方都不让步,制宪会议就走到了尽头。他以笃定的口吻说,如果不使用剑与火,那就只有在妥协中产生联邦宪法和美国。为此,他还幽默地打了个比方:“手艺人制作木头桌子的时候,如果木料的边缘厚薄不一,厚度不合格,他们就两边各削去一些,让各方严缝,桌子就平稳了。按这个道理,双方都应该放弃一些要求,才能联合起来,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
最终,会议采纳了将上述两种方案折衷的方案——由康涅狄格州代表提出的“康涅狄格妥协方案”——分别建立各州代表名额按人口分配的联邦众议院、和各州议席平等的联邦参议院。这在当时,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政治制度设计。这一天,成了费城制宪会议值得庆贺的日子,会议终于解决了一大棘手难题,小州和大州都同意“康涅狄格妥协方案”,争执双方以各自的妥协让步,达成了一致。
富兰克林呼吁的妥协精神,还解决了会议上其他一些争论不休的议题,甚至颇为尖锐的议题,譬如奴隶的代表权问题。
在当时,奴隶在大多数北方州仍合法存在,在南方的州则更加普及,奴隶的总数占到了所有州人口总数的五分之一,但废奴的呼声在全美一直不断。会上一些代表提出了废除奴隶制,南方的代表则竭力反对这一提案,因为这将威胁到这些州的种植园经济,更进一步,他们要求黑奴应计入产生国会代表的全国人口数中当。北方的代表坚决不同意,反对黑奴被计入全国人口数。
最终,会议通过了南北双方的一个折衷条款,即“五分之三妥协”,也就是,在统计各州人口以决定该州的国会议员时,州内全体黑奴的人口按五份之三计算。
在富兰克林灵活的头脑中,还一直盘桓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对权力的警惕和不信任。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将心里话说出来是不是合适,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会议刚开始没几天,富兰克林就在一次发言中说:“我最担心的事,就是联邦政府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会以君主制告终。”
看到会场上的代表以颔首回应,他舒了一口气,他能感觉得到,不少代表是认同、支持他的这一观点的。于是,他继续地说下去:“我想,第一个放到我们国家掌舵位置上的人,会是个好人。可是今后的后继者会是怎样的人,就没人能知道啦。我很担心,我国也会像别的国家那样,行政官的地位会不断地上升,直到以君主制、以专制独裁收场。”
显然,富兰克林所说的“好人”,是指在独立战争结束后放弃当国王的华盛顿。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华盛顿极有可能成为美国的首任元首,这个人的道德人格和严谨自律众所周知,有口皆碑,大家对这位前军事首长都很放心。但是,谁能预料得到,未来的美国会不会出现独裁人物呢?富兰克林的意思不言而喻,我们身负人民的重托,为了保障国民的自由、权利和福祉,此刻我们所能做的,唯有——建立一个防止出现独裁者或强权集团的制度。
事就这样成了。一系列约束和制衡权力的基本原则,在这次会议上应运而生,一一得以确立:三权分立、弹劾制度、司法审查(法院有权审查包括总统在内的各级政府的法令的合宪性)、联邦体制(联邦政府只拥有宪法中列举的有限权力,其余未列明的权力属于各州和人民)等。
经历了将近四个月的讨论、辩论、争吵,对宪法的起草、修改、争辩,各方的退让、妥协,奠定美国政治制度的根本大法——美利坚合众国宪法——终于制订出来了。
1789年9月17日。星期一。这天是签署美国宪法的日子。在秘书准备好文件后,富兰克林起身发言,他那恳切的言词回荡在会场的上空:“我承认,这部宪法的好几个部分到目前我并不认同,但我觉得,这并不意味着自己永远都不同意让其通过⋯⋯我们即使再开几次制宪会议,也未必能够制订出一部更完美的宪法⋯⋯所以先生们,我同意这部宪法,连同它的一切缺陷。⋯⋯我希望制宪会议的每一位成员和我一道,在此时此刻,在这一文件上署名,以表明我们的一致。”
接着,会议主席华盛顿第一个在宪法文本上签字。接下来,是从北往南各州的代表,依次走到会议室的前方,在宪法文本上签名。
当最后一位代表在会议桌上签名的时候,富兰克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会议主席背后的那张椅子,那椅背上漆着一轮他所熟悉的太阳。那一刻他微微俯身,对着身边的助手耳语道:“这几个月当中,开会时我经常会看到主席椅背上的太阳,我总是分辨不出,这幅画上面究竟是日出还是日落。但现在我终于看出来了,那是一轮上升的旭日,而不是下沉的残阳。”
是的,这一天,一轮金光灿烂的朝阳在北美大地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
这一天,人类历史上的第一部成文宪法——美利坚合众国宪法——通过了,以“我们合众国人民,为使我们自己和后代得享自由的幸福”的名义。日后,这部宪法成为世界上许多国家成文宪法的典范。
九
一个半月后,1787年10月31日,富兰克林第三次当选宾夕法尼亚州州长。但没过几天,他就病倒了。长期以来奔波辛劳的工作,耗损了他原本健壮结实的身体。乐天、爽朗的富兰克林终于不敌于病魔和衰老,大多数的时间只能躺卧于病榻上。81岁的他再也无力出任公职了。后来,副州长托马斯•米福林当选宾夕法尼亚州州长,继任了富兰克林的州长职位。富兰克林最终离开了他服务了四十多年的政治生涯。
1790年4月17日早上,多日躺卧在床的富兰克林忽然下了床,请家人帮他拾掇一下床铺,以便让他死得像样些。他的女儿萨拉•富兰克林听到这句话,不禁悲从中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对父亲说,亲爱的爹地,你要好起来,再活许多年。富兰克林平静而安详地回答女儿,“我并不希望这样”。此刻,老人知道自己的人生终点正一点点地临近。
当晚11时许,富兰克林在家中溘然长逝,平静地走完了他人生旅程的八十四载春秋。他被安葬在费城的一家教会墓地里。
这位“美国精神最完美的代表”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长眠于墓地那丛离离蔚蔚的青草地下。他的墓碑上,依照他的遗愿,只刻着这样简单的一行字——“印刷工本杰明•富兰克林”。
写于二零一三年三月十八日至四月三十日,期间数次因故搁笔
转自民主中国,2013-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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