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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不虚此行
——北京劳教调遣处纪实(十五)(图)

野靖环

(接第100期

点名的规范标准:每日三次点名,点到名字的劳教人员一边高声答“到!”一边蹲下;未点到名字的,必须低头站立。此模拟照片由志愿者在北京市劳教局门前拍摄。左列由前往后:周秀玲、高玉清、野靖春、肖娟、杨凌云;右列由前向后:野靖环、庞银萍、王秀珍、刘素民、刘秀贞

关键词:文盲背23号令

管班队长李颖又让我教新来的文盲学习。

刘超雨是四川人,42岁,只认识自己的名字。齐兆兰给她一个文盲版的23号令,她连图画都看不明白,经常倒过来拿着看。    

教她学习的难度比教王燕霞大多了。她根本就不理解23号令的意思,像“旷工”、“消极”、“伪造”这一类的词语她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能记忆图像。

我曾经对李颖说:“像刘超雨这样的文盲背23号令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她根本不懂23号令的内容,她的脑子里出现的是画的图像。”

李颖说:“就是这样规定的,不背不行,会背就是意义。”

文盲背诵这些东西是太难太难了。她有一天下午说不学习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墙。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也很痛苦。我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帮着她们记忆,尽量让她们的心情愉快一点儿。这种学习实际上是对文盲劳教人员的最严厉的惩罚。

这里有大学文化的,有一个字不认识的,有70岁的,有17岁的,但是,全都一样对待。人人要学习,人人要劳动。不识字的偏要你学习,不能劳动的偏要你劳动,人和人之间没有尊重的概念。二十几岁的女警察,对六七十岁的老人说话就像吆喝牲口一样。那些劳教人员中的“看管人员”,除了“不能身体接触”以外,可以用各种方式折磨人。每天看着这些,怎么能不痛苦呢?

在这里,硬暴力的现象我没有看见过,但是无处不在的“软暴力”逼得人生不如死。

天气越来越热,蚊子也越来越多了,大白天上厕所就常常被叮上几个包,必须用手不停地挥赶着。没有纱窗纱门,各种飞蛾、蚊子、昆虫从窗户呼呼地飞进来朝灯上扑。10点点名后门就被锁上了,没有一丝对流的空气,18平米的屋子里锁着十二三个人,屋里闷热极了。

这时候的天气预报的最高气温已经是35度了,每天出的汗都把衣服湿透了。年轻人也顾不上美观了,都是只穿一件粉色短袖化纤队服,透出两个黑黑的奶头。乳房出的汗顺着奶头浸湿了衣服,胸前两块汗迹。从自己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闻着令人恶心。唯一凉快的时候是洗漱,早晚洗漱时,大家都装作无意中把衣服溅上水弄湿了,其实就是穿着衣服洗衣服,要不然衣服裤子上的层层汗迹就得一个星期才能洗一次。每次洗漱完了,一个个的像从河里爬出来一样。

九大队规定晚上睡觉必须盖棉被,如果谁的被子没盖好就会被队长或小哨指责。“你要是着凉了,别求医!”“你再不盖好了,扣分!”30多度的天气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全身的皮肤都在出汗。疲劳了一天,困得眼睛睁不开,可是又热得睡不着。我心里刚刚起急冒火,马上就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桑拿不就是要出汗吗?就当这是洗不花钱的桑拿吧!

又热、又咬,谁也睡不好。

郭燕燕来到六班和代元元商量,说女所在夏天可以买“枪手”灭蚊,咱们去求队长,也买“枪手”吧。郭燕燕让代元元去到大镜子前“默哀”,代元元让郭燕燕去“默哀”。

齐兆兰说:“你们两人一起去求吧。”

郭燕燕和代元元异口同声地说:“你疯啦,那样我们就死定了!”

原来在这里是绝对不许劳教人员之间商量着干什么事的,那样叫“拉帮结伙”,是严重的罪行,要受到严厉的处罚。她们两个是筒道里的老大老二,帮队长干好多事,是警察的得力助手,有时候她们说的话警察也会听的。最后决定郭燕燕去默哀。

太好了,大队长允许买“枪手”了,规定每班在6月18日星期一采买时买两瓶“枪手”。这当然也是公品,齐兆兰让班里每个人都出钱。“枪手”是25元一瓶,两瓶是50元,算帐外的,不在规定购买的标准之内。

每个劳教人员都有一个账户,带来的钱或家里寄来的钱都是存在这个账户上,手里没有现金,购物是直接划帐的。因此,只能用一个人的帐买,其他人再买各种物品给划帐的这个人。我的帐上有家人和朋友们送来的3000多元,我就说用我的帐买,不用分摊了,各种小物品给来给去的太麻烦。

“枪手”买来后统一交到队部去,每天晚上由代元元求出一瓶挨个班里喷,连筒道都喷上,大部分蚊子被消灭了。

所谓“公品”,在拘留所、看守所里都有,即各监室的牢头狱霸规定,带钱进来的人买一些卫生纸、卫生巾、洗涤灵等若干生活必须品,交给牢头狱霸统一保管,给那些没带钱的人用。

但是,调遣处九大队的公品就复杂了,以六班为例:除了平时用于打扫公共卫生的洗衣粉、洗涤灵、肥皂外,还包括给班长齐兆兰和3个委员及筒道里的4个小哨写字用的笔芯、稿纸、本子等等。她们说写字都是为劳教人员办事,所以她们所用物品就应该是公品,被摊派到各班。

调遣处规定每个大队每两个星期到院内的小商店采买一次。新生每次买50元的生活用品,这里面包括七八元公品。我来了两个月,每月都要交十五六元的公品。全大队有8个班,每班就算10人,再减去两个没钱的,60多人每月共交八九百元钱的公品,确实够多的。

有的人账上的钱很少,有的农村来的人很简朴,自己使用的物品都舍不得买,让她们每月交十五六元钱的公品,都不愿意交,又不得不交。

我对交公品也有看法,我曾提出应该交卫生纸、卫生巾、肥皂一类的生活必需品,给那些没有钱的人使用。班长和委员、小哨们的笔、纸张、本子等不应该作为公品。

洗衣粉也是公品。刚入所的新生都发给一袋洗衣粉,但要立即交上。然后每次采买时各班还要交洗衣粉。每星期洗一次衣服,由筒道的小哨发给每个班一袋洗衣粉。每班有10来个人洗衣服,每次把一袋洗衣粉都用完了。

有的人会给自己的盆里倒很多洗衣粉,本来是低泡沫的洗衣粉,竟然会满盆的泡泡鼓出来。我想,如果在家里洗全班的衣服,顶多用四分之一袋洗衣粉。这些洗衣粉都是个人花钱买的,可是交上去再发下来就不是自己的了,好像不用白不用,而且涮衣服的时候就会用很多的水才能把泡沫涮干净,太浪费水了。如果洗衣粉是自己的,就不会使用这么多洗衣粉了。

我在日记中写了这些事,没想到埋下了“公品事件”的祸根。这就是“制造了一场暴风骤雨”的起因。

关键词:公品事件

6月24日,小哨叫我到大厅,说队长找我谈话。管班队长李颖坐在大镜子前面,我离她两米的距离站好。

李颖头也不抬地说:“野靖环,你最近表现怎么样啊?”

一句话问得我云山雾罩的。她的声音也很小,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说:“报告队长,我没听清楚,我能离你近一点吗?”

“我问你最近表现怎么样!”她又重复一遍。

我说:“报告队长,如果你发现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好,请你批评。”

李颖说:“以后你要好好干活!”

我说:“报告队长,现在不让我去C楼劳动了,在大队和班里的劳动我还是很积极的,我自己认为在班里干活是最多的,如果队长认为我还应该怎样做,请队长明确指示。”

李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说错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了?自己想去吧!”

6月25日,代元元通知各班,下个星期一采买的时候不让买“枪手”灭蚊剂了,也不许买洗衣粉了,各班一律不许收公品了。下午开库时把各班的公品洗衣粉都交给她,由她统一保管。发给新生的洗衣粉和个人买的洗衣粉不许再用了。

这一下,本来安静的筒道里像捅了马蜂窝,各班的议论声传进筒道,整个筒道嗡嗡起来,还不时传来几声高调叫骂。筒道里乱成了这样,却见不到一个警察了,我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此事可能和我有关。

代元元回班,我赶紧问是怎么回事。她说有人诬陷队长贪污公品,诬陷队长使用劳教人员的“枪手”灭蚊剂,所以从此以后不许使用“枪手”……

劳动委员郭燕燕和小哨王平、刘芳不停地在六班门口和代元元、齐兆兰议论这件事,郭燕燕大骂着:“谁那么缺德,让她不得好死,让她的儿子没屁眼——”

刘芳嚷嚷着:“全筒道的人都听好了,谁见了她都骂她,都朝她吐痰,一人一口淹死她!”

班里的其他人好像知道跟我有关系似的,都平静地坐着,有的人还朝我笑了笑。可是我的血都涌到了头上,我的心里焦躁不安,我已经猜到了,肯定是我的日记惹的祸。

好歹熬过了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睡。又热又烦躁,汗水湿透了背心裤衩,又弄湿了被子。我期盼着明天会有队长制止这种乱喊乱骂的场面。

6月26日上午,副大队长袁源进了大厅,郭燕燕、代元元和值班的小哨向袁源求情,希望能继续使用“枪手”灭蚊。

袁源竟然说:“有人说队长使用劳教人员的‘枪手’。我们替你们保管着、天天拿来拿去的,还被人诬陷。你们喷完了,我还得当你们的面称一称还剩下几斤几两,麻烦不麻烦?得了,我也不背这个黑锅,你们就别使了!”

接着,李晓霞队长站在六班门口,屋里的代元元、齐兆兰、屋外的小哨围着她。她从黑边眼镜后面露出愤怒的目光:“我都郁闷死了,有人把队长告了,说我们每个月都贪污八九百块钱,还说贪污你们的洗衣粉,还说用你们的灭蚊剂。你们去看看,我们根本不用‘枪手’灭蚊,我们还嫌‘枪手’有毒呢!”

那几个人就骂开了。

我彻底明白了,不让用洗衣粉、灭蚊剂,不让收公品都不是目的,矛头是冲着我来的。可是我的日记里根本没写灭蚊剂的内容啊?

我硬着头皮走到门口,对李晓霞说:“队长好,报告队长。六班劳教人员野靖环求见杨大队长。麻烦李队长跟杨大说一下。”

李晓霞扭头走了。

筒道里更乱了,叫骂声一片。中午打饭路过三班,张小敏就朝着我骂“臭屄、骚货”。三班离大厅很近,在大厅应该能清清楚楚地听见骂声。按规定,骂人是要扣20分的,但是杨大在分菜,好像没听见一样。

晚饭前,小哨把一个新生送进来。她的胸牌上写着“扰乱”,名字叫王书先。

齐兆兰要她的大票,她说从来没见过大票。法轮功被劳教的人,常常有人没接到北京市政府发的《劳动教养决定书》就被送到调遣处的。

齐兆兰在本子上登记,边写边说:“你是扰乱的。”

王书先说:“说俺是‘扰乱’的,俺连村子都不出,俺扰乱谁了?”

“别说了!在这儿不许随便说话!”齐兆兰打断了她。

我们帮王书先套被罩。她登记完了又教她马上要用到的报告词:打饭的、拿小椅子的、点名的、进出门的,这些在大厅都教过了,可是很少有人能记住,进班必须复习几遍。

晚上打饭路过三班时张小敏还是在骂,我还是像没听见一样,其实我心里的火快把自己烧焦了。我的嘴唇裂了几个口子,渗着血。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是我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但这仅仅是开始,无法想象的事情接踵而来。

(未完待续)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01期    2013年3月22日—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