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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权双周刊编辑部

不虚此行
——北京劳教调遣处纪实(三十)

野靖环

(接第115期

关键词:体重48.5公斤

我只好说:“是。”

我把小椅子放在门口旁边的墙根,头可以在墙上靠一靠。杨敏看见我头靠在墙上,就让我把小椅子往前挪。

我赶紧把小椅子往前挪了一下。

“再往前挪。离墙远一点。”杨敏说。

我站起来说:“报告杨队长,我想把头在墙上靠一会儿。”

“知道你想靠一会儿,让你往前挪就是不许靠!”杨敏冷冷地说。

我说:“我现在是发烧了,我要是不发烧,我肯定不会往墙上靠一下的。”

杨敏说:“发烧了让你坐小椅子已经不错了,你还得寸进尺啊!”

我是最经不住发烧的,在家时,发烧不到38度就得躺下休息了。尽管我知道在这里是不可能躺着,没想到,让病体靠一靠、支撑一下身体,却成了奢望。

现在,生病了可以带你去看医生、吃药,保证让你活着。不再受到“伪造病情”的威胁了,这一点比我刚来时好多了,但是,有病了想休息是妄想!只要不死,坐着就得按“规范”、干活就不能“偷懒”、喊报告词照样得声音洪亮。

这难道不是一种酷刑吗?

吃了5天钾硝痤,我不发烧了,咳嗽却越来越严重了,咳嗽得胸口疼。杨小梅说我睡觉时要不就是发出长声,要不就好像要憋死似的。我一直没写求医申请,“求”这个字总是让我心里不舒服。

9月24日星期一,早上一起床,代元元就让我写求医申请,说我咳嗽都把她吵醒了;齐兆兰更是生气了,说:今天表弟来接见,一夜没睡好,肿眼泡腮的怎么见人哪?

下午,古力和代元元带我们去小医院了。看完病之后,古力带我们到体检室,这间屋子里有一个称体重的秤。古力的身材非常苗条,高个子,白皮肤,大眼睛,高鼻梁,是个非常漂亮的新疆姑娘。听代元元说,她几乎不吃主食,以巧克力为主,所以又能保持身材又能保持体力。她是负责医疗的,只要去医院都要称一称体重,她也让看病的劳教人员称。今天我也称了,48.5公斤。比我来时的59公斤轻了10.5公斤。我是1米60的个子,59公斤的体重在中年妇女中就算偏瘦的了。短短5个月瘦了10公斤,太瘦了!我想,无论如何要多吃点饭了,下个月该和家人见面了,一定要胖一点儿,不能让他们看了难受。

女人们都爱照镜子,大厅里的大镜子不让照,澡堂里有个镜子也不让照,有人发明了用黑皮本贴在门外面的玻璃上,在里面看就是镜子了。这个方法不安全,多数人都是偷偷地用不锈钢饭盆当镜子——如果被队长看见也是要挨罚的。张小敏就因为拿饭盆当镜子照,被队长在监控看见了,让小哨把她叫到大厅训了一顿。因为张小敏是我的包夹人,是警察最重用的人,如果公开罚她等于警察们也没面子。其它班抓住“照镜子”的,被罚在大厅面朝墙站着,两手端着饭盆“照镜子”——让你照个够!

就是这样也无法毁灭女人们爱美的天性,大家还是偷偷地照“饭盆”。 拿饭盆的姿势是有规定的:双手端平。只要低头就可以知道这个饭盆照得是否清晰。如果是清晰的,大家就会偷偷地拿到脸前仔细地照一照。我也很想看看自己是什么样了,有时看见她们照,我才马上照一下,这样起码她们没法骂我了。

从饭盆里看到的野靖环,已经完全变了样: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的皮肤像揉成的纸团被展开一样,皱纹布满了脸;眉毛中间有三道深深的竖沟,把眉心挤出了两个大疙瘩;太阳穴和脸颊深陷,颧骨突出来;双眼皮变成了三眼皮——唯一不变的是眼睛,还是那么明亮。

我看到其他人,很多都是眼珠灰暗,眼神散乱,充满了恐惧和迷茫。我可能是自我感觉良好,只要眼睛不变,就说明精神没垮。

回到大厅,准备接见的已经在大厅站队了,杨敏和袁源在大厅站着。求医完毕的人按规范的报告词向古力报告:

“队长好,报告队长,九大队5名劳教人员求医完毕,请求回班!”

“回吧。”古力温柔的话音刚落,袁源说:“野靖环留下”。

我的心又提起来了,使劲儿想哪儿做错了。

“站后边,”她指着接见人的队列说“接见。”

这两个字像被谁按了一下开关。

“我不见!”随着话音,我痛哭起来。我毫不掩饰地哭,压抑在心里的痛苦被释放出来,沉甸甸的心顿时轻松了。我一生都没有这样哭过,哭声震撼着所有的人,整个大厅和筒道鸦雀无声。警察们全都惊呆了,在调遣处是不许哭的,可是没一个来制止我。

我不知道这是喜还是悲,是在发泄痛苦还是在表示抗议。

一听到“接见”,我首先是喜:马上就感觉到,提前1个月恢复接见,一定是妹妹她们在外面的斗争有效果了;同时也是悲,家里人看见我这个模样该多难受啊!原来“上访”时,经常跟着我们的警察说我和武红、刘杰是“新国大”上访的200多人里的三大美人;父母活着的时候都以二女儿的漂亮为自豪——我不能让家人的眼中留下我这样悲惨的影像。

杨敏开始整队报数。

“我不去!”我一边哭一边喊着。

袁源说:“告诉你啊,你不见也得见,你如果不见就得办手续、写声明。”

“我写!”我哭得更惨了,我太想念家里人了,我是咬着舌头才这样说的。

“她不去就停止全队的接见!都别见了!都给我回去!”杨敏叫喊起来。

她使用了这里的一个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连带、陪绑制。此话一出,立即见效。

刘芳、齐兆兰这几个牢头狱霸朝我嚷嚷起来:“你不去我们还去呢,别祸害大家!……”

这时候古力队长走到我身边,她温和地说:“你都两个月没接见了,如果家里人见不到你就这么回去了,她们不难受吗?”

一句话提醒了我,的确,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也得让亲人看一眼,要不然她们怎么能放心呢?

我哭着走出了大门,一直哭着走到了接见大厅。在进大厅前我把眼泪擦干,我想见到亲人的时刻,我是绝不能掉一滴眼泪的。

我已经看见妹妹了,她还在张望着,没认出我来。我朝她招手,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掉下来。

我首先告诉她不让接见的真实原因,与她录音无关,让她千万不能自责。她说已经感觉到不光是“录音”的问题了,她和“新国大”的访民找北京市司法局、北京市劳教局,还无数次地找调遣处,要求恢复接见。

她们强调:即便是野靖春录音了,违反了调遣处的规定,也只能暂时停止野靖春见面的资格,而不能以此惩罚野靖环,剥夺她与儿子和其他亲人见面的资格。

在这个维权的过程中,得到了司法局信访办的一位处长的帮助,终于提前一个月允许见面了。

我妹妹说,通过这件事,她们学习了相关的法律法规,感到调遣处现在的很多作法是违法、违规的。她看见我的身后的警察和坐在我身边的包夹人,就指着他们说:“‘《劳动教养试行办法》第五十二条规定:会见家属时,不旁听。’你们现在的做法就是违法的!离远点儿!”

我也丝毫没有了顾虑,我早就想好了,只要能见面,就要把真实的情况说出去。我告诉妹妹不让上厕所、不能吃饱饭、被包夹的情况。我让她找司法部、司法局、检察院反映问题。我讲这些事的时候,杨敏就站在我身后,她没有阻止我。

接见完了回到大厅,祝队长负责清身。翻看衣袋,脱下鞋,自己把鞋倒过来拿着,这是她独创的,其他队长不检查鞋。

报数之后,排头的喊:“队长好,报告队长,九大队9名劳教人员外出接见完毕请求回班。”

没想到,祝队长突然恶狠狠地叫起来:“野靖环,你妹妹简直是个泼妇!她怎么能那样和队长说话?”

我愣住了,我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妹妹是怎么和队长说的话。一个表面上温文尔雅的副大队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喊着骂我妹妹是泼妇。

我使劲压住火,一个字也不说。

她又骂了几句,看我不吱声,又说:“我告诉你野靖环,你跟你妹妹说,以后她要是这个样,没什么好下场。”

“对不起,祝队长,我没有义务转达你的指示。”我平静地说。

她愣住了,直勾勾地看着我。突然,她一甩头、一扭身快步向队部的门走去。

事后得知,我妹妹给我带来了几件衣服,祝队长不收,说接见信上有5条规定,其中就有不准家属送衣服,说我妹妹故意违反调遣处的规定。我妹妹依据《劳动教养试行办法》第五十四条:“劳动教养人员家属送来的衣物和食品,一般不应限制”的规定据理力争,她们不得不把衣服收下了。

在调遣处,她们对劳教人员随意呵斥、侮辱,没人敢说“不”字;劳教人员的家属也都是对警察们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唯恐得罪了警察,使自己的亲人遭殃。而我妹妹依法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使他们不得不屈服于法律,这使她们的狂妄第一次遭到了挫败打击。祝队长在气急败坏之中,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泼妇。

调遣处发出的“封闭式管理劳教人员会见通知书”上写明:来时请认真阅读并严格遵守以下注意事项:

1、会见只限直系血亲、配偶,3人以内。

2、我单位(调遣处)区域内建立了书市和超市,因此会见时禁止家属为劳教人员带任何物品。如需购买,可为劳教人员存入现金,由劳教人员自购。

3、禁止家属将衣物、食品、饮料、药品及违禁品带入住区,来处时,请不要为劳教人员带任何物品。

4、会见时,请服从干警的指挥和安排。凡违反我处会见规定和要求的,取消会见资格。

5、本通知会见当日一次有效。

我妹妹和朋友们到处反映这些问题,并在探监时给我送衣服和生活用品。终于,调遣处修改了规定。

贴身穿着亲人送来的衣服,心中充满了温暖。这几件衣服,是斗争的胜利成果。1个月以后,调遣处的会见通知改了,取消了“第三条”的规定,但是,还是以种种理由拒绝收其他劳教人员家属送来的衣服。

(未完待续)

 

(《中国人权双周刊》第116期   2013年10月18日—10月31日)